說完,沒被春兒數落一頓,又教嚴盡歡小小意外了一回。
她以為自己提出這種壞念頭,春兒立刻會叉起腰,像老母雞咕咕咕咕地叨念她呢,直到她拍桌,端出主子威嚴,才能逼春兒成為共犯,哪知春兒眉眼一揚,促狹的興味鑲在明亮小臉上,點頭如搗蒜,嘴裡笑著說:「好!好!交給我去辦!我弄來的藥,包管誰吃下去誰變禽獸,別說三天三夜,教他們十天都不想離開床!」咭咭咭咭……
這樣的春兒真上道,她喜歡,以後壞事都算她一份。
嚴盡歡沒有料到,這只春兒,不是與她從小到大一塊兒吃喝玩樂的那只春兒,只當春兒的反常全拜新收的當物——武林盟王聞人滄浪——影響。
確實與聞人滄浪脫不了干係,因為她正是為了聞人滄浪而來。
一個與聞人滄浪有私怨的小姑娘,易容成她家春兒,混進嚴家,就近」監督「聞人滄浪在當鋪裡的生活,而她家春兒被小姑娘給擄走軟禁,帶到某處農家度過不算短的禁臠生活。
假春兒取而代之,以「春兒」的面孔,在嚴家吃喝玩樂——「吃」盡聞人滄浪的豆腐,嬌「喝」誘拐聞人滄浪拿起竹帚清掃嚴家大小庭園,戲「玩」聞人滄浪以娛「樂」自己。
嚴盡歡是在某日真春兒哭著回來,抱著她含糊亂哭時,她才知道了「真假春兒」的實情。
她太遲頓了,竟然沒有分辨出宛若姊妹的「春兒」是真是假。
說打擊也沒有多大,畢竟假春兒那段日子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該吃的該喝的,不曾少她一頓,還與她一塊兒商量壞事,假春兒的性子活潑健談,很受人喜愛,嚴盡歡不小心告訴真春兒這些心底話時,換來真春兒的痛哭失聲,撲進她懷裡,泣訴她這個當家小主子太過無情無義,見異思迂,沒分辨出真假已經很不夠意思了,竟還誇獎假貨!
說完全沒打擊嘛,並不全然。
真春兒與假春兒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真春兒熟透了她的一切,她挑挑眉、抿抿唇,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真春兒皆能迅速領會,假春兒則不然,她是半調子的贗品,雖然觀察真春兒細微仔細,舉手投足間的小動作、味道、聲音,都仿得唯妙唯肖,怛贗品畢竟是贗品,難以完全取代真貨,某些她與真春兒才有的默契,假春兒是倣傚不來的,某些她與真春兒之間的習慣,假春兒也不甚明瞭。
例如,藥。
她總是交代春兒端藥來,從不提累贅說明「藥」是什麼「藥」。
真春兒自然明自它是指避妊藥,假春兒卻自作聰明為她煎些補身活血的湯劑……然後,隔幾天又臨時抱佛腳地跑去逼問真春兒說出「藥」是啥玩意兒,當夜煎來的,變回正牌的避妊藥……
這幾日的差錯來回,讓嚴盡歡嘗到苦頭。
她的肚子已經隱隱作疼了幾天,一開始不以為意,只當自己吃壞肚子,直到下腹淌出鮮血,嚇得春兒臉色發白,趕忙找來大夫為她診治。
一診之下,驚覺嚴盡歡懷了孩子,一個脆弱稚幼的小小生命。
得知他存在的同天,也失去了他。
「怎麼會這般糊塗!有孕之人竟然還讓她飲避妊藥,你不知道那等同於喝下打胎藥嗎……?」大夫不忍責備躺在榻上,一臉慘白而眼光迷惘的病人,只能叨叨向婢女春兒喃念,春兒眼兒被淚水浸得通紅,無法答腔,低著頭直道歉。
嚴盡歡瞠眸盯著架子床頂,體力透支,腦袋沉重,像有著一根搗木在裡頭攪和,弄亂她的思緒和感官,一切都渾渾噩噩,耳朵聽不進大夫還說了什麼,依日停留在最震撼她的那兩個字。
孩子。
她竟然有了孩子……
她明明都有乖乖喝藥,不敢使得意外成真,鬧出人命呀……
孩子是麻煩,不能有,不要有,他沒有爹會疼,沒有人期待他,不可以有……
孩子也知道,所以他決定要走了,從她身體之中,狠狠剝離,他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他不吵不鬧不哭,安安靜靜,結束他自己的生命,化為一攤腥紅血肉流出,不讓誰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苦惱掙扎。
他走了,沒了,不像其他娃兒,響亮大哭地來到人世間。
他的眼還沒睜開,他的耳還沒生,他的四肢還小小短短的,瞧不清楚手掌腳趾……
沒有了。
沒有了……
她蜷起身,將自己縮成一圈,腹間的痛楚明明仍在,孩子卻沒有了。
這樣也好,她不用當面告訴夏侯武威懷孕之事,不用看見他露出皺眉神情,不用聽見他埋怨麻煩,不用等他再替她弄藥來打掉孩子,這孩子真識相,沒讓當娘的人面對那些教她害怕的窘境……
不、不……她怎麼可以這樣想!
她怎麼可以這樣冷血無情,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醜陋念頭?
太可恨了……
她太可恨了……
失敗的娘,難怪孩子不要她,她不配擁有他。
他離她而去,是因為他不要她當他的娘親。
眼淚奔騰而出,佔據所有視線,濛濛霧霧,教她看不清一切。
她不停發抖,是冷,也是抽泣,更是恨極了自己的氣顫。
她的孩子……她想要他她想要他呀——不曾擁有過,與明明擁有了卻再度失去的疼痛天差地別,前者是死心的沮喪,後者是心被擰碎絞爛的劇痛,她痛到無法呼吸,哭聲淒厲,她必須要放聲大哭才得以吸到活命氣息,春兒靠過來抱緊她也驅散不了從骨髓深處迸裂出來的寒意。
「小當家……小當家……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察覺到你的身子狀況,是春兒不好……」春兒在她耳邊哭著道歉。
不是春兒的錯,春兒一直很盡心照顧她,怕她冷、怕她餓、怕她吃得不夠多不夠飽,真的,春兒很好。
她想拍拍春兒的肩,叫她別哭了,可她的手腳不聽使喚,只是懦弱地癱軟在身側,失血過多導致她氣虛無力,哭泣教她暈眩加劇,她想攀住春兒,想得到支撐的力量,但她做不到,是春兒身上太燙,還是她身子太冷,否則為何她直覺得森然氣息包圍著她,她彷彿赤裸了身軀,置身冰天雪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