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今日,在這麼近距離下,看著再次回到他生命中的母親,他頭一次發現,過去那些年來的他,其實是有多麼的寂寞和不安。
可是,站在母親眼中偉大的愛情面前,他的小小寂寞,又算得上是什麼?
飛快地轉身走出病房後,滿心狼狽的杜寬雅,不顧走廊上有多少人在看,也不管護士追在他身後訓斥著他不許在走廊上奔跑的叫聲,就像身後有惡鬼追索般,他逃命似地,拚命想快點逃離那個像是雪窖般的病房,逃離這間打破他平靜生活的醫院,還有那自久遠前起,就始終纏繞在他身邊陰魂不散的記憶。
後來,他連他是怎麼回家的也不記得了,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坐在家中閣樓的鋼琴前,定定地瞪視著眼前這一台,外婆當年希望母親能夠成為鋼琴家,特地為她所買下的鋼琴。
「寬雅?」
在夕陽閃耀的餘暉中,一下課就急急忙忙趕回家的伍嫣,在從窗子爬進來後,所見到的,就是他僵硬的背影。
「醫院方面怎麼說?」她走至他的身畔,有些看不清低垂著頭的他此刻面上的表情。
「我媽得了癌症。」他制式地說著從外婆那裡聽來的消息,「已經是第三期了。」
她怔了怔,因從沒聽過他這種冷清的聲調,也從不知道,此刻彎曲著身子坐在鋼琴前的側影,竟會陌生得像是個她從不熟識的人。
帶著試探性的手,輕輕撫上他的發、他的面頰,然而杜寬雅卻拉開她的手,低首盯著黑白琴鍵,看也不看她地道。
「小嫣,妳回去吧,今晚我想一個人靜靜。」
蘊藏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音調,聽來,再呆板不過,也像是沒有什麼拒絕的餘地。伍嫣轉身往窗邊走了幾步,再次回頭看著他那孤單的背影時,她低聲地問。「為什麼?」
杜寬雅木然地垂下眼,「因為我的心好像快壞掉了,不修理一下不行。」
他知道,這一次母親終於能夠重返故里,不是因為對父親的愛已死,也不是因為她想回家求得什麼家人的諒解,而是死期將至。也因為如此,外婆這幾天才會明顯地躲著他,並在夜半里,獨自一人躲在房裡為了心愛的女兒埋首哭泣。
外婆或許是可以一如以往的逃避,但必須面對現實的他呢?
在親手送走了一個疼愛他的外公後,再過不久,他又得親手再送走另一個不愛他的母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麼多年來對他的存在從不在乎的母親,這一回,居然要他一天天的倒數著她的死期?他不知道所謂的親情,究竟還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
輕柔的腳步聲,不理會他的拒絕,頑固地停佇在他的身旁,伍嫣伸出手攬著他的肩將他擁至懷裡,接著低下頭來,一下又一下地以臉頰偎贈著他的發。
他動也不動地問:「妳在做什麼?」
「我在給你愛喔。」
「愛?」
「父母不能給你的愛,我給你。」她兩手捧過他的臉龐,抬高了他的臉,讓他看見她面上絲毫不動搖的笑意。
杜寬雅怔怔地望著她明亮的眼眸,不過多久,想逃的感覺爭先恐後地在他心頭漫了開來,而他就像個快要溺水的人,逼迫著自己得快些離開這窩藏著漩渦的水面。
她苦澀地笑問:「有必要這麼意外嗎?這世上有很多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在愛著你的,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下意識想抗拒的心情,像盆正燒灼得熾熱的炭火,一路自他的腹中灼燙至他的喉間,他不語地別過臉,但還未來得及逃離,卻被她牢牢捉住。
「看著我,不要逃避。」伍嫣使勁地以兩掌拍打在他的面頰上,「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被打得神清氣爽的他,腦際一片空白,過了很久後,他喃聲地說著。「我怕……一旦我擁有了,它就會不見了。」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的嗎?不要去想擁有,失落就不會那麼大,這點他雖是在父母身上已親自領教足夠了,但他仍究是太大意了,他不該在那個當年親自將他接回官邸撫養的外公身上,放置了太多太多的愛,因為那個總像要彌補他什麼的外公,是他在這人間首次體會到的溫暖,於是,他很放心的去擁有那份屬於親情的愛……
直至外公走後,他才明白,就算是擁有,也是有期限的。
「不要怕,我很有耐心的。」伍嫣朝他漾出一個大大的笑靨,「加上我也自認我夠頑固,所以,我會有耐性到讓你都會覺得厭煩的。」
他不語的看著她,眼瞳中泛著不解。
「我不聰明,所以我不會管你的過去也不想知道你的未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迷上你很久了,而且我的死心眼還剛好非常的無可救藥。」
他茫然地看著她自信十足的臉龐,還是不明白她到底想對他說什麼。
她用力揉揉他的發,「還有啊,你也不要低估了四海的友情濃度。我相信,只要你難過得掉下了一滴眼淚,四海他一定會搶走我爸的菜刀,然後半夜跑去砍了那個欺負你的人的。」
他值得他們那樣做嗎?尚未來得及去體會她說這些話的心情之前,伍嫣已一把拉過他,強勢地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不容他掙扎,也不允許他抵抗。
「你不是一個人的。」她一字字地敲打進他的耳裡,「我們都在這裡不是嗎?我們不會離開你的。」
在心房被扯痛的那個瞬間,他伸長了兩臂,猶不及去理清那是因何而痛時,緊密地將她摟住,力道大得就像是他隨時都可能會失去般。
「小嫣……」
「在這呀。」聆聽著他在她懷裡的低喃,她柔聲地應著。
「小嫣……」
「我是不會跑掉的喔。」
「小嫣……」
「再抱緊一點也沒關係的。」她款款拍撫著他的背,鼓勵地再把他捉牢一些。
「小嫣……」
「相信我吧,我的王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