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綻出譏諷的笑來。「你,徐烈風,生是南臨人,死也只能是南臨鬼。莫說陛下,就算是將來繼位的陛下,也不會讓你離開南臨京城半步!」語畢,他轉身上了馬。
徐烈風掙開身後人的力道,奔前幾步,瞪著他大聲問道:
「蕭元夏,方纔你是真想殺我?」
蕭元夏瞇眼,手裡馬鞭驟然緊握,往她打去。
徐長慕眼明手快,舉臂替她挨了一鞭。
蕭元夏笑道:
「徐五好俐落的身手,好疼惜妹子的心。莫怪本王,本王只是替徐家教訓一下不成材的徐六。」他瞟著她難掩震驚的神情,輕笑一聲,拉過韁繩策馬而去。
天下細雨又開始落下,徐烈風怔忡地看著那消失的騎士半天,她意識有人在看她,她回頭,對上這滿面油彩的男子。
她訝了一聲,喃道:
「不用擔心……我想……過去可能是我……又誤會了什麼……」那真真丟臉之至,居然誤會他倆是鐵交情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來,這麼依靠蕭元夏,這麼以為他是知心好友,這麼認定他是此生最明白她心意的知己,這麼……希望有一天她能夠守護南臨,好保護在京師當閒散王爺的他,他喜歡當文人,不愛戰事,沒關係,若有戰事她來頂,她是天生的徐家人嘛……原來,搞了半天,她把一廂情願這四字寫得極好,恐怕歷代哪位書法家都沒她強悍了。
「沒關係……沒關係……」她反覆低念著。以後少練這四字就好,人總是要自省,不然一生犯同樣的錯誤實在太侮辱自己了。沒關係……
「阿奴,我臂疼。」
她恍惚回過神,發現自己早被這青衣男子帶離岸邊,這不知是哪兒的窄巷裡,他靠著牆,捲起袖子,露出被鞭打的一道血痕。
「阿奴,我臂疼。」他又重複道。那語氣倒是沒有多少疼痛之感。
這一次,她完全回神了,連忙摸索著身上有無帕子。她先摸到袖裡暗袋的帕子,而後跳過,自腰間取出另外一條,小心翼翼壓住他的傷口。
她的美目不住地瞟著他,一下偷看他比四年前還高壯的身軀;一下又偷看他被油彩遮面的臉,他那雙晶亮的眼一直落在她面上,她實在很有疑惑,這真是五哥嗎?
眼睛……不太像,身軀也不太像南臨人的柔弱纖細,臉……臉形倒有點像……那聲音她好像在哪聽過……
「阿奴,你壓得過力了,我自己來吧。」他微微一笑。
她緊張兮兮地鬆了手,任他拿著她的帕子輕輕壓著他的臂。她有點手足無措了……
「五……五……你……這些年好嗎?」
他聲音微地放柔。「我很好,你呢?」
她垂下眼,拉開嘴角,形成笑弧。「我很好。」結束。好像……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果然生疏了,但這也沒什麼不好,過往確實是她太依賴兄妹感情了。
「你想不想知道我現在生得何種模樣呢?」
她咦了一聲,與他對目。
他笑:「阿奴忘了麼?南臨劣民有個神話,是不?」
她瞪大了眼。「可是……可是……」
他眨眨眼。「你想知道現在我改頭換面後的模樣麼?」
「……一點點想……」一點點而已。
「那你替我抹去面上油彩?」他微微彎身,配合她的身高。
「喔……」袖裡那蝙蝠帕子她是死活都不肯拿出來了。天上細雨一直打在兩人身上,她拉過乾淨的內袖藉著雨水,極力掩飾緊張,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油彩。
她很想找話,可是實在不知要說什麼……
「阿奴,我要變得丑極,你會嫌棄麼?」
「這有什麼好嫌的?五哥就是五哥。」她坦白說著,更坦白點,她還希望他就是原來那樣,或者醜醜的更佳。「我一直以為……神話就是神話……」
「我也以為神話就是神話,但讓我下定決心行成人禮的,是三百年前西玄著名學士徐直的一小部分手稿。」
「她的手稿?」她輕輕拭去他眼下的油彩,當露出淚痣時,她忽然想起那個叫解非的學士。
他目光暉暉地看著她,說道:
「徐直的墓遭人私盜,這事一直沒有公開,據說裡頭她大部分的手稿與屍骨都不見了,只剩一些陪葬珠寶以及小部分來不及被帶走的手稿。我輾轉拿到手,上頭提及在四國前極可能是一姓天下,當時動亂之故,爭天下的不只四姓,還有其它姓氏,其中一姓的貴族面貌平凡,但男子與女子初夜行房後,相貌若漸美,就有機會能成為一姓之首,後來四國起了,那支姓氏的貴族為避禍端,擇南臨而居,刻意與劣民混血在一塊,不教四國君王察覺,以免除根。我想賭上一賭……阿奴,這事是個秘密,在四國史上尚無人提出這種說法,你萬不能說了出去,連老三都別說,他性子躁,易漏嘴。」
「二娘……是那貴族之後嗎?」五哥在告訴她秘密呢,連三哥都不能知道的秘密,他怎會輕易告訴她?她拭去他臉上最後一塊油彩,傻住地看著他妖精似的美麗容顏。「你……你……解……」
他眼底顯出真正的笑意:「解非是我在外的學士之名,我本名長慕,阿奴。」
「喔……」她張嘴,一直盯著他看,吐不出半句話來。
「一開始我不是不認你,而是,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見,徐烈風的長相。」
她聞言心一涼,想起在牢裡曾求他別說出她的混血,結結巴巴道:
「五……五哥……我……長得……其實跟……南臨人……差不多……」
「阿奴長得很出乎我意料之外呢。」他笑著:「說不得,南臨胥人真跟西玄徐家五百年前一家親,這才也出了你一個相貌兩國特色兼有的小美人兒。」
她撇開頭,眸底湧起熱氣。
如果這種體貼的話在四年前對她說,她一定死也要抱著五哥大腿不肯走……父兄對她很好,不缺物資享受,也給予她任何她開口要的,甚至在嬌慣著她,如果她沒有手足,一定會覺得她備受疼愛,但正因有了手足,看見他們彼此間的相處,再對照自己的,才發現,父兄他們一直在照顧一個叫徐烈風的軀殼,而不是真正在關心她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