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奴……咱們得在這裡住好長一段時間。」
「好……」
「你長年住在京師,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這兒燒水擦澡是可以,但要洗個熱水澡太麻煩,這附近有條溪,以後我們就只能上那兒洗了。」
「好……」
「以往阿奴會說,五哥能,我也能,倔強得很,怎麼現在溫馴得跟個小貓一樣?」
她微微訝異地抬頭看他一眼,他神色自若,目光暉暉看著她,她下意識又要垂下眼,聽見他道:
「阿奴終於肯正視我了麼?」
他這話逼得她不得不繼續看著他。他撫上她微涼的頰面,食指輕輕擦過她鼻樑上的疤。「這是誰打的?」
他的語氣平靜,像在閒話家常,這讓她沒有那麼手足無措。她低聲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到現在還沒照過鏡子,但自己摸過那道疤,知道它有多長多粗。她忽然笑了聲:「不礙事的。那鞭下來的時候,一點也不疼,我那陣子日子過得迷迷糊糊,真是一點痛感也沒有,不知不覺也就成疤了。」真的不礙事,在牢裡她已經不奢想見到任何人了,何況是五哥?
今天還能看見他,她覺得弄成這副樣子……真的沒什麼了。
「五哥怎麼回京了呢?」她沙啞道:「難道容生沒有通知你,阿奴被關了嗎?」
她看見他眼底微地一震,正想著是哪兒說錯話了?卻見他舒臂將她納入懷裡。
「阿奴,你是傻子麼?我不回京,怎麼帶你走?你以為我會一走了之?」
她本是全身僵硬,後來想想這算是她多得的懷抱,此刻沒有外人看見,就算讓人看見,也會覺得他在抱一個老婆婆,對他的名聲不算有損害。
她慢慢舉臂跟著環抱住他,垂目看見兩人長髮垂在床上,黑白如此分明,她愣愣看了許久,實在不懂,她關入牢前明明是十八芳華,為什麼才幾個月她已是百年身了?
她瞟到先前被他壓到沒抽出的蝙蝠帕子,此刻正在枕邊,她慢慢伸手順利取回來,趁五哥還抱著她時,放入自己的懷裡。
她告訴自己,得振作起來。她的時間跳太快,不知道老人的心該當如何,但一個可能命不長的人心理她卻是有幾分瞭解的。
她想趁有限的時間,睜大眼睛,趕緊幫五哥找個五嫂。南臨對劣民並不好,她不認為五哥留在南臨能有什麼作為,還不如離開這塊將有烽煙的國土,那時,當然得要有人在他身邊照顧他,此人非五嫂莫屬啊!
父兄在天之靈,一直期盼五哥開枝散葉,五哥已經不能傳宗接代,但她如此作法,也許……很得他們的意呢。
她用力深吸口氣,覺得精神多了。她又偷偷抱住他的腰一會兒,才輕輕推開他的懷抱。
她鼓起勇氣,直視他,輕聲道:
「是我傻了,五哥夠義氣,當然會回來救我的……」她將她在陛下寢宮裡被栽贓的那一幕斷斷續續粗略說了,又退疑道:「那日出城後,馬車幾乎沒有停下過,就怕夏王反悔……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追來……就算夏王放過我,大鳳陛下怎肯放我?她恨我入骨,萬一我被尋到,那五哥……」五哥該怎麼辦?
徐長慕深深看她一眼,包住她瘦得只到骨頭的雙手。他聲音微地放輕,像怕驚嚇她一樣,道:
「聽說那日京師四門全封,全城搜索,直到接近傍晚時,蕭元夏斬下一名女子人頭才告結束。那女子死前掙扎,不慎毀去大半面容,但他確定那女子是逃亡的徐家老六,此事就算結束,蕭金鳳並未追罪於徐家。」
徐長慕輕輕撫過她長髮,見她面色僵硬,他不動聲色繼續撫著,像順著她的毛似的,輕柔不帶威脅性,直到她慢慢放鬆下來,他再道:
「過了兩日,我匆匆寫完兵策,夏王一句也沒有多說,就讓人送我出京。」
「……可能……他以為我將死,讓你趕得及為我收屍吧。」她低聲道。
「你要如他願麼?」
她一怔,看著他,而後微笑:
「我不如他願,我如五哥願,好不?」她假裝有點不適,硬是拉下他撫弄的手。「五哥……爹……他們……是沒有被任何人陷害,是戰死在戰場上的麼?」
「嗯。」
她聞言,喉口梗著的氣終於吞下大半,讓她不那麼難受。她啞聲道:
「那就好……初時我聽見這消息……我好痛……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局面……我好怕……爹他們死是因為我……他說我是雲山上的神人來害南臨的……我沒有……我怎麼說,夏王也不聽……」
「傻阿奴,爹他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一生都在戰場上的人,最終能夠全身而退,是老天保佑,若死在戰場上那是死得其所,他們不會怨恨任何人。」
她聽出他語氣裡強藏的傷痛,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她不能讓五哥太悲傷,她要讓五哥振作些。於是,她輕聲道:
「是啊,以前我從沒想過他們會走,以為所有的人事都不會變,永遠都會在那裡等著我,但我在牢裡反覆著想,今天不是明天,今天活著的人明天不見得存在,連我這個長居在京師的人,都能一夕變色,何況爹他們一直在最危險的邊關,所以,只要不是被人害的,那,就是死得其所,阿奴不會再哭的。」一頓,她又忐忑地問:「南臨會厚葬爹他們,但多半是衣冠塚……」
「等你好些,我親自帶你去祭拜他們。」
「可……可以麼……」她略為急切地問。
「阿奴今兒個傻到底了麼?」他柔聲道:「你喊了幾年的爹幾年的兄長,他們怎會不願你去祭拜?此處是爹本家……你吃驚了?你以為人人都是出身富貴麼?我們本是劣民。三代以前,這裡就是我們的根,帶你來本就是天經地義,連爹跟大哥他們的骨灰都葬在此處。」
「他們都葬在這裡?那我今天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