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得動麼?」
「我可以……我可以的……」她馬上扶著床頭站起來,試著表現出最有朝氣的樣子。
徐長慕微微笑道:
「好阿奴,我不想背著你來回,太辛苦了。你若能繞著咱們家的籬笆圈三圈,我馬上帶你去。」
咱們家……她好一陣子才意識到他指的是這屋子。她看看窗外的竹籬笆,頓對生起一股力量,她道:「等我……我馬上回來……」
徐長慕看著她當真拼了命扶著牆走出去,好久以後才聽見籬笆門打開。
他捻起床鋪上細長柔軟的銀絲長髮,垂目凝視一陣,才徐徐合上美眸,雙手摀住臉,緩緩成拳,手背上儘是暴突的青筋。
再過一會兒,他深深吸口氣,抹去面上不該有的濕意。外頭已經沒有聲響,他苦笑一聲,快步出屋推開籬笆門,果然在沒有幾步遠的地方發現她蹲在那裡喘著氣。
她沒回頭,粗聲道:
「五哥,再等一下……」
他從她身後一把抱起她已經縮得跟個老人沒兩樣的瘦小身子。這麼瘦!這麼瘦!
「五哥……」
「你還懂得逞強,我該感到寬慰,但我不想把人救回來了,卻讓你喘死在祭拜途中。墓跑不了的,等你能繞三十圈再說。」
「三十?」不是三圈嗎?她還不及反駁,就被他打橫抱起來。她本要掙扎,不想在大太陽下這麼與他面對面的,但她聽見一句似笑非笑半諷半刁難的話——
「現在的徐烈風,怎麼連個三十圈都走不動?」
她聞言,微微氣著。他已經看見她這模樣了,不是麼?怎麼還拿以前那個年輕氣盛的她來比?
她終於瞪向他,忍不住脫口:「五哥難道都沒看見阿奴現在這模樣嗎?」她氣得抓過一把雪白髮尾舉到他眼前。「阿奴都能當你奶奶了,三十圈!你不如要我的命吧:」愈說愈氣,氣得她快喘死了。
「阿奴的命要給我麼?」
她一呆。尤其見到他的唇瓣湊前輕輕碰觸她的發尾時,她心裡頓時恐慌著,下意識鬆了手,任由髮絲散落,她整個身子想要縮起來,臉蛋馬上垂下不敢讓他看見。
如果此刻能馬上縮到消失就好了,如果此刻有個洞,她想把她的臉跟發全埋在洞裡不教任何人看見。
她在他懷裡垂首僵硬著,就這樣與他對峙著,誰也沒有先開口。最後,陽光照著她難受地低喘著,面上有些發汗了,才聽見他道:
「阿奴,你還記得我十六歲前的事麼?」
「……記得。」永遠都會記得。那時她厚著臉天天纏著他,自以為成為他的眼、他的手,甚至,他的腳,他就會與她親近,喜歡她、疼她這個妹妹。那時,父兄在,陛下也在,蕭元夏與她感情也很好,她還沒發現自己的自作多情,以為可以這樣快活地過下去。
「那時,我眼力不好,生得又平凡,處處得靠你成為我的眼跟手,他人雖未有明顯表露,但南臨人天生貪美,對我當時相貌自是有了微詞,阿奴,你道那十六年來我是怎麼過的?」
「……」她那時只忙著想替他披荊斬棘,替他清除障礙,拉近彼此關係,卻很少想過他是怎麼想的。這麼在南臨格格不入、舉步維艱的少年,卻還是有了成就,固然有極佳的天分,但他的意志力絕非常人可以比得上。
五哥……是在暗罵她麼?罵她不如他,嫌她不夠堅強!
他將她輕若鴻毛的骨頭身子抱得更緊些,讓他的臉頰幾乎偎上她的額頭,她嚇得眼眸垂下,非但不敢動彈,全身還微微發著顫,只盼著有地方可以躲著,不要再與他面對面。哪還有以往那個飛揚阿奴的影子?
在他眼前的,是誰呢?哪個阿奴呢?
他心裡一軟,讓她的臉埋進他懷裡。她像得到救生浮木,死死埋在他懷裡,再也不敢抬頭。他附在她細白耳輪旁,低低沙啞道:
「既然阿奴當了我這麼多年的眼與手,那,從現在開始,就讓我回報你,當你未來的眼與手,好麼?」
她覺得很不對勁——陽光下,她看著木棍,那木棍緊緊握在自己手裡。
然後她再看著木棍使力擊向溪邊的衣物——事已至此,她真的覺得有問題。
她正在用她的眼睛看著五哥的衣物,用著自己的手攥著木棍洗打著五哥的衣物。
洗洗打打,打打洗洗……她已經洗了一個多月的衣物,而且還不止呢,從大嬸教會她一些粗略的廚工後,她發現她莫名其妙開始煮起飯來了。
男子遠庖廚,一點也不假,可是那個煮飯大嬸怎麼也不來了?
他說得好聽,要當她的眼跟手,但她怎麼覺得動的都是她自己的眼跟手?
至此,徐烈風覺悟了。
男人的嘴可以蓋得天花亂墜,她五哥是其中佼佼之首!
她還記得第二天早上,日光都入窗了,她還想再睡下去,卻發現還有具男人的身軀睡在她身邊。
她暗暗吃了一驚,都日上三竿了,怎麼他又沒起來?五哥能有學士的成就,不只天分,他比誰都努力比誰都早起……她真怕他……怕他身子被蕭元夏那混帳閹割後出了毛病,趕忙叫他好幾聲,他才勉強掩著睡意,合著雙眼跟她說——
阿奴,我餓了。
阿奴,這些衣物拿去洗。
阿奴,這房子怎麼亂了?你去清吧。
阿奴……
這一個多月來她忙得氣喘吁吁,好幾次她一想到沒有多少時日可活,她就灰心地想回床上睡著,但她發現只要她不操勞,家事根本沒人要管,五哥會餓死會臭死會……
每每想至此,她只好又振作起來,假裝自己是過去年輕的徐烈風,假裝自己髮色是黑的……然後為這個五哥繼續燃燒!
她真想跟五哥說,雖然她變成老婆婆了,也不用真把她當娘親吧!
以前在京師徐府裡,這些雜事自有他人做,她哪做過?還洗衣呢……她抿抿嘴,看著被自己揉得亂七八糟的男人衣物,眼底漸漸染上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