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說話了,眼睛已經適應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朧朧裡,她蜷縮起身子,不經意扯動了兩間蓋的大被,她回手將被面往他這邊推了些過來,怕是這一點點的扯掖縫隙會讓他著了涼。
也不怕她少蓋了被子?他輕逸柔笑,也側過身子,再將被子往她那邊密密蓋實,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著她背的同時,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異樣的可能原因。
還是去問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來一同進餐時,話少了,也不聒噪說笑了,只是跟孩子們說,這盤豬肝對身體好,要多吃。
他聽了,還笑著要春香夾給家保吃,惹得當了爹的家保臊紅了臉。
上菜時,掌廚的家旺說,這道爆炒豬肝用的是程實油坊只送不賣,特等精製的上等麻油,給老爺夫人嘗嘗好味道。
程實油坊為何巴巴地送來特製好油?
對了,涼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說,程實油坊的當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當初他聽說了,因為同是父喪,心有慼慼焉便記住了,所以,在這年節前喜氣洋洋時候還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總不成程姑娘隻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過來吧,應該有夥計……
他明白了。
豁然開朗的同時,他也瞭解,是時候和琬玉好好談談了。
「江照影來過了?」
輕聲的詢問,卻是石破天驚,琬玉萬萬沒想到,「江照影」三個字會從丈夫口中說了出來,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時岔了氣,劇喘不已。
「沒有。誰說他來了。」她本能就是否認。
「沒人說,是我推斷出來的。」薛齊也坐了起來,將被子往她身上蓋著。「你的眼神,你的動作,都告訴我,他來過了。」
「沒有,他沒有來。」她還是極力否認,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面對她過度激烈的反應,他頓感揪心,早知她不願談此事,他卻直接揭破,雖是輕聲細語,但他的用語和口氣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詰問吧。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跟你談這件事。」他放柔了聲音。
「談什麼事?他有什麼好談的。我要睡了。」她還是沒好氣,說著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來。
「你可以不談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著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臉蛋,鄭重地道:「可慶兒,珣兒要談。」
「要談什麼?」她還是抗拒著這個話題。
「談他們的親爹。」
「就跟他們說,他們親爹已經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說法,可事實並非如此。」
「只要我們不提那個人,他們就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嗎?」他維持平穩的語氣,「我也曾經以為,不說就沒事,可孩子長大了,自己會看,會聽,會想,也會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爹,與其瞞著他們,讓別人說三道四他們的親爹,何不由我們來說?」
「有什麼好說的?那個江家……」講到她從不願提的江家,她就是打從心底抗拒著,仍是不願說下去。
「我跟慶兒說過了。」
「什麼?」她大驚失色,全身發顫。
「去年為阿蕊遷葬時,慶兒主動問的,瑋兒也在旁邊聽。」
「你……你,你怎麼說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覺就要暈倒。
「我跟他說,他的親爹為了照顧爺爺,一起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暫時還不會回來。」
「明明是流放,何必說得這麼好聽。」
「是流放沒錯,難道你要我跟慶兒說,他的親爺爺貪贓枉法,被朝廷抄家沒產,流放邊關?小小年紀的孩子受得了嗎?」
「那就不要告訴他們呀。」
第9章(2)
「不告訴他們,將來他們還是會知道,即使我千萬交代親族和家僕不要亂說話,又怎能保證哪一個不會多嘴說了出來?甚至是走在路上聽到宜城鄉親的閒言閒語,都會讓慶兒珣兒知道,原來他們出身於江家。」
「到了那時再說?」
「你得為慶兒和珣兒想,你也不希望他們驟然聽到流言,因而過度震驚而無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該怎麼辦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來。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們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親爹是誰,又為什麼親爹和親娘分開了,然後現在親爹又在哪裡,做什麼事,讓他們循序漸進的瞭解身世,知道事實,進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無可取,孩子聽了更不能接受。」
「也許你不贊同……」他停頓下來,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壞。」
「胡說。」她猛搖頭,成串淚水跟著搖落。
淚珠灑落他手上,灼燙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腸說下去。
「當年新君即位,當務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積弊,江家首當其衝,那時朝野每天都有親的傳言,說是江家四少爺來了京城,往來奔走幾個大富宅邸,送金錢,送寶物,希望能找人幫江老大人說話,但這是皇上親自下令查辦的大案,沒有人敢幫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蟬。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點獄卒,照顧好他的父親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來,做個結論道:「就憑他這份營救父兄的心志,我才會說,他本性不壞。」
「他這樣奔走,目的也是要維持他江家的繁榮盛大,繼續過他的好日子。」她輕易駁了回去。
「那為何在罪刑定識後,他要陪他父親一同流放邊關?」
為什麼?她也問過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尋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間切也切不斷的親情。
即便老太爺再怎麼壞,怎麼貪,怎麼弄權,畢竟還是疼愛他的老父,過去她頂多見他向父親請安,總以為年少輕浮的他,是向供給他富貴生活的父親盡個「孝道」罷了,卻不知他還能做到陪同顛沛流離的地步。
這是一個她所不曾瞭解的江照影。
「流放的生活很苦。」薛齊繼續道:「那三年邊關書吏送來的案卷我都看過了。江老大人年老病弱,無法做粗重勞務,軍士催逼,他便自願擔下了粗活,白日做完徭役,他有時間便會出去幫老父找點草藥,或是撿柴賣了換些食物果腹,因為他不是罪犯,衛所並不供給他餐飯,而為了服侍父親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親被辟在大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