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您累了,妹妹給我吧。」
「妹妹很可愛。」薛齊讓她抱回手腳亂舞的妹妹,笑道:「我還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
「妹妹?」琬玉一愣,低聲回道:「妹妹就叫妹妹。」
她懂詩書,為妹妹取名並不難,之所以沒取名,一來憐愛她幼小,疼寵地喊妹妹,二來也是存著一個癡心,希冀那個音訊杳然的人回來……
不可能了,人都不見了,覆水更難收,早在休書送到——甚至是日復一日的爭吵時,就已注定沒有父親為妹妹取名。
薛齊見她神色,已猜到一二,沒想到隨口一問,倒問出了她的心事。
他一時無語,垂下視線,望向腳邊兩個孩子,左邊是一向安靜的瑋兒,正低著頭,拿指頭劃他的衣袍,右邊是老愛仰起小臉看他的慶兒,圓圓的大眼裡有著興奮的期待。
「慶兒也要抱?」他俯身抱起慶兒,又露出笑容。
「哈哈。」慶兒驚喜大笑,他好喜歡這個大人,手臂又暖和又強壯,可以將他抱得好高,娘和春香都舉不了這麼高呢。
「那慶兒就是單名慶了?」薛齊幫他拉她衣服,又問。
「不是,慶兒是小名。」琬玉聲音更低了,「還沒取正式的學名。」
當年,江家老太爺愛屋及烏,最疼愛的幼子生了男孫,高興地喊了慶兒,以示慶祝,準備等孩子稍大後,算了命,翻了書,再按族譜取個有學問又有意義的名字,然而……也是等不到那天了。
薛齊自知又勾起了她的情緒,千怪萬怪,就怪自己魯鈍。
成親多日了,雖是同住一間宅子,夫妻之間總覺得陌生,她見了他,多半低著頭,禮敬著他,他能看到的,只有她蒼白的臉蛋,拘謹的眉眼,還有那裹了冬日厚襖裙卻仍顯清瘦的身子。
白雲團團如棉,輕鋪藍天之上,雪霽天晴,應是身心和暖,展顏而笑,將過去灰天灰地的風雪冰霜給拋到腦後了。
「孩子總該有個正式的學名。」他很小心地察言觀色,慢慢地道:「夫人同意的話,我再為慶兒和妹妹取名。」
「老爺是孩子的父親,但憑老爺做主。」
才說了話,兩個大人又陷入沉默,妹妹抓了娘的頭髮,咯咯亂笑。
李嫂在旁邊看了半天,不,她看好多天了,總覺得這對夫妻客氣過度了,看得她幾乎悶出病來,再不管閒事不行了。
「小少爺,你爹回來了。要喊爹。」她故意上前搖慶兒的小手。
「爹。」慶兒興高采烈,人家要他喊,他就喊了。喊了順口,多喊幾次也沒關係,於是又笑著朝李嫂喊道:「爹,爹。」
「真好啊。」李嫂紅了眼眶,春香也在旁邊拿袖子抹眼睛。
琬玉聽著這聲爹,卻是沒有任何情緒,她明白,對小小年紀的慶兒而言,「爹」不代表任何意義,他早已忘了他的親爹,他可能以為「爹」是一個人的名字,像是喊妹妹,喊春香,或是喊任何一個人,只不過這個大人叫做「爹」。
「少爺不沒喊娘呢。」李嫂又逗了瑋兒。
瑋兒一直很專心地掐捏爹官服上的布紋,聽到李嫂喚他,轉過小臉,看了琬玉一眼,又抬眼看爹,很快又低頭去掐衣服。
「瑋兒,你現在是大哥了。 要懂事,喊娘。」薛齊放下慶兒,俯身拿開瑋兒的小手,語氣變得嚴肅,「爹跟你說過的,你不也期待娘來嗎?」
瑋兒孤伶伶地站著,照樣是瞧了琬玉一眼,隨即垂下眼睫,兩隻小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瑋兒?」薛齊皺起眉頭,又提醒一聲。
瑋兒小嘴動了動,好似就要說話了,卻還是怯怯地抬眼瞥了琬玉,頭一扭,踩著小腳步跑掉了。
「瑋兒!」
「老爺,別。」琬玉及時空出一隻手,扯住他的官袍袖子,急道:「別勉強瑋兒。」
「這孩子。」薛齊停下腳步,無奈地瞧著瑋兒躲到大樹後面。
「嘻,跟哥哥玩。」慶兒也跑了過去,以為小哥哥要帶他玩了。
「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琬玉放了手,低聲道。
是了,薛齊恍然大悟,他們是新的一家人,大家都需要時間適應。他跟她之間都還別彆扭扭,與其說是相敬如賓,不如說是隔閡疏離,他又怎忍苛責寡言內向的瑋兒呢。
可他又不願她為難,覺得見外——唉,不是成了親,一起生活就好了嗎?事情怎地一下子變得如此複雜?
「這身公服累贅,我先換了下來。」他回過頭,沉聲吩咐道:「家保,你待會兒帶瑋兒到書房來。」
「是。」
「我好像做錯事了。」李嫂縮了肩,躲去燒晚飯。
「小姐,老爺會打他的少爺嗎?」春香跑來,擔心地問。
望著那身青袍官服進屋,琬玉一顆心始終難以平靜下來。
「妹妹給你,我得去瞧瞧。」
薛齊換了居家灰布棉袍,坐在靠窗的椅子,瑋兒不是站著聽訓,而是坐在緊挨椅子靠放的茶几上頭,父子倆的視線一般高。
「瑋兒,爹教過你喊娘,怎地不喊?」
瑋兒依舊低著頭。
「你會喊爹吧?」
「爹。」
「唉,差點以為你變啞巴了。」薛齊伸出大掌,想要拍拍他,見他只是低頭玩弄手中的一根雞羽毛,既疼憐,又是無奈,末了還是重歎一聲道:「唉,到底……我該如何教你呀。」
瑋兒認真的拿小指頭梳理細細的羽毛紋理,不知是否聽進爹的話。
「爹再告訴你一遍,娘和弟弟妹妹剛來,不熟悉環境,你瞧妹妹一開始還病了,生病很不舒服,所以你要乖乖聽娘的話,讓娘和弟弟妹妹安心住下來,而且你當大哥的,一定要友愛弟弟妹妹,還記得爹教你念過的詩嗎?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老爺,瑋兒只是小孩子。」琬玉的聲音由窗外傳來。
「夫人?」
「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薛齊忙站了起來。
琬玉走進書房,來到父子說話的茶几邊,先朝薛齊點頭為禮,再微俯身子,柔聲道:「瑋兒,慶兒弟弟在大樹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