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木盒,掀開帷幕來到池塘。她蹲在池畔,從木盒裡拿出那只塑得嚴肅的陶俑,咬著牙,毫不眷戀的,就把這陶俑扔進池子。接著,她扔了那只帶笑的。然後,熟睡的、生氣的,通通扔進水裡。最後,連那只難過的陶俑,也沉到了池底。
她轉身,本想走,但想了想,又轉了回來,低頭看著那些陶俑的下場。
它們的面目,開始糊成了泥漿,池子的水也變得濁黃不堪。
貴蔚瞪著、瞪著,全身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心裡的不捨。
大哥,大哥要離我而去了……
她緊閉著眼,再睜開——她後悔了!她掀起袖子,竟想這樣伸手下去,把那些陶俑全撈起來,完全不在乎那池水有多冰凍。
「小姐!」忽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叫喚住她。
貴蔚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聲:「鄭參事?」
「您在做什麼?快起來。」鄭參事焦急地趨前,想扶她起來。
貴蔚與他不熟,對他這熱絡有所戒備,她趕緊站起來,不讓他碰。
「您要是受寒了,侯爺可是會怪罪的。」對她隱約的排拒,鄭參事不在意,依舊關心地道。
貴蔚覺得還是要與他說些場面話,才是禮貌。「我以為鄭參事和大哥一塊去牡國了……」接著,她一驚,趕緊問:「難道,大哥提前回國了嗎?」
鄭參事堆著笑,客氣地答:「不是的,小姐,因為侯爺還有一些事沒辦妥,所以小的得留在國內,替侯爺妥善那些事。」
貴蔚鬆口氣。她總覺得這貼身的副官,會跟著大哥去到天涯海角,因此看到他出現時,便很直接地以為大哥也在附近。接下來,貴蔚不知道還要說什麼話,便僵硬地福了身,想要離開。可鄭參事卻又反常地叫住她。
「小姐。」他說:「聽說您,這兩個月都待在這院裡,沒出去半步。」
貴蔚有些驚慌地看著他。大哥在府邸的時候,她與這參事是從沒交集的,她不解這男人今天為何話那麼多。
鄭參事在貴媛安身邊待久了,很會察言觀色,馬上安撫道:「小姐莫驚,小的沒別的意圖,只是,在琢磨著,有些話,當不當同您說。」
「……什麼話。」貴蔚試著放軟聲音。「你說。」
鄭參事不直講,卻又繞了一個彎子,說:「敢問,是不是外頭那些婢女們,故意讓小姐鎖在這宅子裡頭,不讓您出去?」
貴蔚想了想,怯怯地說:「可能吧。」一開始,是她先將自己關起來的,不願到外頭去。可之後有一回,她想到房間與園子之外的地方走走時,卻見婢女們慌張地想要阻攔她,卻又不敢太明顯。那種感覺,很像在暗地裡監視一個被軟禁的人。
但她沒多想,只把這事當成是貴媛安遺留在這宅裡的一股無形的壓力。
「您有沒有想過,她們為何如此?」鄭參事問。
貴蔚謹守分寸地答:「大哥吩咐的。大哥不希望我離家,遭遇危險,讓他在國外還要操心。」她不願在外人面前批評貴媛安。
「真是如此嗎?小姐。」沒想到,鄭參事竟騙了矩,質疑她的話。
貴蔚皺著眉看他。
「小姐,請恕小的直言。」鄭參事趕緊恭敬地彎下身。「小的實在無法眼睜睜看您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貴蔚緊張不安地說:「什、什麼事?」
「其實,侯爺離府的第一個旬月裡,仍留在國內。」鄭參事悄悄地覷著貴蔚的表情,邊說:「他忙著一件事,一件他極不願讓小姐知道的事。」
貴蔚的手流著冷汗。不知為何,心裡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那預感就像她得知主母與德清氏的遭遇一樣,啃蝕著她對貴媛安的信任。
「在此之前,小的冒昧,再問小姐一個問題。」鄭參事看清了貴蔚的情緒,心底暗笑,繼續以謹慎的口吻問:「為何這兩個月裡,清穆侯夫人完全沒來探望您?甚至沒捎任何音息給您?畢竟,您們是如此要好的友人。」
貴蔚想也不想地急說:「那是因為大哥不准我與她往來了!」
她會說得那麼急,是因為她還是想要相信貴媛安,相信他不會再這樣殘酷地破壞她對他的信任與依賴!只要她不再想著磬子姐,只要她不再口口聲聲地提著磬子姐,這層平衡,應該還是可以維護住的……
他不會這麼做吧?他不會這麼做吧……慈悲的駁神!她的心裡祈禱著。
鄭參事自然明白她這話裡的用意,但最後,他還是照著原定的目的,對這天真的姑娘殘忍地說了——
「當然不是。」他說:「清穆侯被告發謀反,被判刑了,小姐。」
貴蔚不信,她不信!
坐在往於萊坊急駛的馬車上,貴蔚緊扭著手,一直閉著眼祈求著——
不要讓這一切成真!
她本不想相信鄭參事的話,更想逃避他,可是這男人卻不斷用誘引的姿態,引著她自己去發現並證實真相。
他編造理由遣開那些婢女,並為她備好車伕與馬車,同她一道出府。婢女們見是侯爺身邊的副官吩咐的,又有他本人親自陪伴,根本不疑有他,趕緊照著備辦。
她緊貼著窗,慌急地算著所剩的路途。她希望於萊坊快些到,又祈望著永遠不到——因為,因為她一點也不想看清貴媛安那雙沾滿鮮血的手!
她太專注自己的祈禱,根本沒餘下的心思去發現鄭參事那笑得詭異的臉。
半個時辰的車途,清穆侯府到了。這府邸的周圍,完全沒有人煙,漫天枯木交織成的枝網,將死寂肅殺的氣氛兜頭罩下,讓此地失去了往昔的人氣。
貴蔚顫抖地扶著門下車,鄭參事與車伕想要攙她,被她掙開了。
她踉蹌地走上石階,站定在那染著歲月斑駁、正緊緊地封閉著的大檜木門前。她的身影,被那些巨大的木紋與貼得放肆的封條襯著,顯得弱小、無助。
她趴在門上,握住那門上的啣環,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搖、去敲、去擊,希望裡頭總有個人出來,來應她的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