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再囉嗦,」慧益步下台階,冷冷道:「趁著聖上還沒改變主意,你們快渡江吧。否則,一定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魏明嫣抿著唇,半晌,方吩咐,「將軍,咱們起程吧。」
她本想再問問那個人的情況,可終於選擇沉默,生怕自己多流露一分關切,攪亂此刻已成的平靜。現在,帶著燕羽等人平安離開,是最重要的。
她躺入車內,閉上雙眼,枕頭重重壓住耳朵,不刻意去聽馬蹄兒的聲音,以免心生離別之情,越加失落。
車簾垂下的剎那,慧益狠狠注視一眼這漸行漸遠的人馬,才不甘地轉過身去,回到魏明倫的寢宮。
她緩步繞到屏風之後,之間魏明倫臥在病榻之上,邢神醫正替他把脈。
「怎麼樣?他們走了嗎?」一見她進來,魏明倫焦急地問。
「聖上的吩咐,老身能不遵從嗎?」慧益漠然道:「難道老身不怕換去一國之君?」
「奶娘……」
「不要再叫我奶娘,聖上如此稱呼,老身受不起。」她顯然一肚子氣,立在一旁,不再作聲。
魏明倫知道她怒火難抑,也不再與她多說,微笑地轉向邢神醫問道:「這傷布何時能拆?」
「聖上這是何必呢?」邢神醫忽然歎道:「用一副死囚的眼珠不就好了嗎?」
「不,」他輕聲回答,「我現在覺得很好。」
俊顏舒展,卻看不見欣慰的眼神。
因為,他的雙目被白色布條纏住,再不能重見光明。
那一晚,當他得知自己中毒後,拼盡最後的氣力,求慧益答應不會傷害嫣兒,否則,他轉醒之後,會立刻自刎。
他並對邢神醫說,要用他的眼珠換得嫣兒的康復——世上再神奇的草藥也無濟於事,這是唯一讓她重見光明的辦法。
反正本來就是他害她的,所以也該要由他親自償還。
於是,有了這今天這一幕,嫣兒恢復了清晰的視覺,被平安地送走……
他覺得,心境從未像此刻這樣平靜,多年來的憂鬱、忐忑、躁慮,所有的愛恨情仇通通歸零,一如初生般有種單純美好的幸福。
「聖上,請你三思,畢竟眼睛是一輩子的事……」邢神醫忍不住再度勸道。
不,他覺得黑暗很適合自己,黑暗在別人看來時沮喪,在他看來,卻是如黑夜般的寧靜。
他不要任何人的眼珠,他可以就此度過餘生。
太多的生命在他手中喪失,為了贖罪,他也該有此懲罰。否則,血債會背負至死永遠擺不脫……
他的手輕輕撫摸繃帶邊緣,忽然,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湧出空洞的眼眶,霎時染紅整條白色的傷布。
是什麼?他一怔,指尖揉捏,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是淚。
混合著血的淚,正沿著俊顏低落,滴到衣襟上,散成朵朵桃花。
他不由得笑了,真正輕鬆的笑。
沒錯,那個女子說得沒錯,人的七情六慾不該刻意控制,否則便是行屍走肉。
這一刻,他又有重新變成一個真正有感覺的人。
第8章(1)
回到京城,恍如隔世。
魏明嫣沒有回宮,反而前往京郊的行宮,之前的三年,她一直住在這裡。
紗窗內,立著一張小小的床,一個女子站在床側,正俯身盈笑,孩童咿咿呀呀的聲音便隨之傳來。
那是玄妃,不,應該說,昔日的玄妃,今日的皇后。
「皇嫂……」魏明嫣喚道。
「你回來了。」玉玄一笑,「快來看看宏兒,他又長高了。」
這瞬間,魏明嫣的眼淚就快掉下來了。
沒錯,宏兒,她的牽掛,在她中毒的剎那,最最想念的人。
「去了這麼久,不知道他還記得我嗎……」她擔心道。
「自己的娘親,哪有不認得的?」玉玄莞爾,「宏兒,看看誰來了?」
小小孩童正專心吃著米糕,或者太過飢餓,完全沒有注意到母親的到來。
「宏兒——宏兒——」魏明嫣喚著他,拿起撥浪鼓極力吸引他的注意,但他完全沒察覺。
一陣洩氣,她將玩具扔到一旁。
「他不認得我了……」怔怔望著兒子的模樣,喃喃出神,「原來,他長得這樣可愛,可惜,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他的長相……」
「這孩子像你,」玉玄道:「兒子像娘,就會顯得特別漂亮。」
是呵,幸好不像他……否則,又要勾起她一番傷心事。
「哦哦——」說話間,小小孩童已經吃飽,像是忽然發現魏明嫣似的,臉蛋上綻放笑容,伸開雙臂,朝她撲來。
魏明嫣吃了一驚,隨後,抱著兒子,眼淚潸然而落。
「看,他還是認得娘的,對嗎?」玉玄摸著孩童腦袋,逗弄道。
「他會說話了嗎?」她忽然問。
玉玄一怔,似乎怕她失望,勸慰她說:「別急啊,宏兒才兩歲多,有人三歲才開口呢。」
「可正常孩子,兩歲應該可以說話了……」魏明嫣擔憂的蹙起眉,「他是不是落下了什麼疾症?」
從斷崖上摔下來,還能保住胎兒,真是奇跡。可她一直擔心,那一摔,會不會給胎兒留下什麼毛病。
「放心吧,聽力沒什麼問題,我用撥浪鼓在宏兒的左邊發出聲音,他會扭過頭來。」玉玄舉證道。
「會不會是腦子……」
「你看他這樣機靈,見人就笑,會是傻子嗎?」玉玄又伸手逗了下孩童。
「他一天不開口說話,我就一天不放心,連句娘都不會叫……」魏明嫣抱起兒子,無奈地歎氣,「宏兒,叫我一聲,叫我一聲——」
孩童只是憨笑,依舊不開口,揪住母親的衣領玩耍。
「我的外甥,肯定不會是傻子!」忽然,門外傳來爽朗之聲,一清俊男子步入殿內。
「皇兄……」魏明嫣上前恭迎,卻被男子一把扶住,不讓她施禮。
「這是幹什麼?自幼跟我沒大沒小的,出了趟遠門,反倒生分了。」沒錯,來者正是霽皇魏明揚。
魏明嫣澀笑。或許因為愧疚,才這樣拘禮吧?
遙想當年皇兄硬要將她嫁給燕羽,現在憶起,確實是為了她好……她卻完全不領情,憎恨兄長,幾乎到了決裂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