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隊的同伴某次撞見她騎著單車,跟在跑步的他身後吆喝加油,還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漢,怎麼會那麼聽一個小學女生的話?
其實他也不懂,當時只覺得很自然,一點也不奇怪。
只是現在回想,是有點怪……
「我數到三你就跳水喔。」她嫣然笑道。「一、二、三!」
一聲令下,他未及細想,本能地躍入水裡,如一尾矯捷的魚,在水裡劃開一道筆直的裂痕,激起陣陣水花。
有一陣子沒游泳了,但一下水,熟悉的感覺便盤據全身,細胞一個個舒開了,耳裡聽見的只有嘩然水響,思緒澄清,腦海一片空白。
游泳的時候,什麼也不必想,沒有喜怒哀樂,只需用盡全身的氣力,追求極速。
在水的世界裡,沒有自我,也沒有他人,他只是一尾魚,自由地踢著水,前進、迴旋、舒展最奔放的姿態。
在水的世界裡,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就連剛剛過世的未婚妻也不想,壓在心頭的愧悔與哀傷在這一刻消弭無痕。
他什麼也不想……
時間在不經意中,如流沙輕逝,他放鬆地游,自在地游,直到累了、盡興了,才猛然竄出水面。
甩甩頭,甩去佔領整張臉的水珠,重新睜開眼,回到水外的世界。
迎接他的,是一張如夢似幻的笑顏——
「你連續游了二十幾趟耶。」黎妙心蹲在水池畔,朝他豎起大拇指。「寶刀未老喔!」
他怔忡地望她。
「不過成績退步了,游完第一趟一百公尺,比以前慢了將近三秒耶,嘖嘖嘖!」她雙手托著臉蛋,笑咪咪地瞧著他。「果然平常沒練習還是有差。」
他出神。
「你在想什麼?」她在他面前搖晃手掌。
他神智一凜。他在想什麼?
「沒,我是忽然想起……」他蹙眉,努力抓住漂浮的念頭。「高中時,有一陣子你很努力幫我做體能特訓。」
「你也記得喔?」她點頭。「沒辦法啊,我都幫你在田爸爸、田媽媽面前嗆聲了,要是你沒得名,我這個『保證人』不是也跟著丟臉嗎?沒想到你運氣不錯,居然拿下全國冠軍。」
「那不是運氣,是實力。」
「是啦是啦,實力。」她故作不以為然。
他微微一哂。「可惜你那天沒來現場看我比賽。」
「……嗯,對啊。」她眼神忽地有些飄移。「本來想去的,後來遇到以前的同學,聊得太開心就忘了。」
「居然忘了。」他瞇起眼,至今想起胸口仍堵著些許悶氣。「我還期待當場把金牌秀給你看呢!」
「我後來不是也看到了嗎?」她站起身,橫睨他一眼,跟著別過半張臉。「你不是強迫我戴上你的金牌,遊街示眾?」
那倒是。
田野朦朧地憶當時,他得到全國分齡泳賽冠軍,接著到日本比賽,又摘下銀牌,小鎮上一時轟動,鎮民們為他放鞭炮慶祝,每個人都向他道恭喜。
他還記得自己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從小被成績出色的模範生弟弟壓著打,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好幼稚。
他自嘲地抿唇。如今在事業上闖出一番成就的他,已不再像從前,計較著自己凡事不如弟弟,他很明白個人有個人所長,田莊愛讀書,現在是優秀的外科住院醫師,他也不賴,在美術上一展長才,寓興趣於工作。
而眼前這個小女生,高中畢業後便到高雄念餐飲學校,半工半讀,也即將成為一個專業廚師了。
每個人都找到屬於自己的出路,她說的對,不一定要會唸書的人才能成就事業。
「心心,你真的很聰明。」他有感而發。
「怎麼忽然說這種話?」她訝異。
因為她雖然比他小六歲,但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思考敏銳度不如她,尤其年少時期,他只知憑著一股蠻勁往前衝,很少預料後果。
「你不會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比我笨很多吧?」她也不知是否看透他思緒,或者只是習慣性的揶揄。「我早就說過了,你是個熱血笨蛋。」
熱血笨蛋?
他不悅地瞇眼。很明顯,她這是瞧不起他。
她看出他的不快,笑著又蹲下來,像從前那樣伸手拍拍他的頭。「人笨也沒什麼不好啊,別想太多,生活就會過得開心一點,你說對不對?」
他沒好氣地瞪她。
她完全沒把他的憤慨放在眼裡。「還要再游嗎?還是已經腿軟了?」
他沒回答,回轉陽剛的軀體,以一個靈活的入水動作展示自己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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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他累了,沉沉地睡了一覺,雖只是短短幾個小時,已是他近日最深眠的一次。
醒來時,是晚上十點多,她煮了宵夜,一鍋廣東粥,幾碟小菜。
沉寂了許久的胃口似乎甦醒了,他吃了兩大碗粥,掃光配菜,她笑望他狼吞虎嚥。
他感覺到她的視線,一時赧然,默默地起身收拾殘局,清洗碗盤。
「今天喝紅酒好嗎?」她徵求他的同意,開了一瓶紅酒。
這幾天晚上,她都會勸他喝點小酒。她不喜歡他抽煙,卻會與他一同淺酌,說適當的酒精能夠鬆弛神經,幫助睡眠。
他知道她是怕他傷心事在胸口悶久了,有礙健康,便不抗拒,由得她安排,她要他運動他便動,要他喝酒他就喝。
反正更丟臉的事,他都在她面前做過了,喝點酒講幾句醉話算什麼?
只是今夜,除了喝酒,她還有更過分的提議。
「聽這張CD好嗎?」
他調轉眸光,凝定她遞到眼前的CD,眉宇一凜。
是那張鋼琴CD,他死去的未婚妻送他的生日禮物。
他緊緊握住酒杯,指節泛白。
「難道你這輩子永遠不再聽鋼琴了嗎?你以為自己可以永遠不想起過去跟她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但願自己永遠不想——
「這鋼琴是她彈的,對吧?」她輕聲探問。
「是又怎樣?」他磨牙。
「她彈得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