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一天過去,她始終沒有開口要他走。
有時,夜裡太想念她的溫度與柔軟身子的觸覺,他張手擁抱,她僵了僵,卻沒再推開他。他親吻她時,她閉眼落淚,於是他想退開,她卻緊緊抱著他。
「別……用這張臉。」她沒有辦法,對著丈夫的臉孔被另一個人佔有。
只要不是這張臉就可以了嗎?
於是,他撤了仿容術,讓她看見他化身成人時的樣貌。
「很……好看。」她撫著他的臉,哭哭笑笑。
他已經無法分辨,這樣究竟是快樂或傷心。
對他而言,這件事仍是無比歡快,但是對她而言,已經不是純然的愉悅。她只是要求,別在這時用她丈夫的臉,沒拒絕他的求歡,笑著落淚,在歡愉中痛楚。
人類的情緒太複雜,他不懂,只知道,無論他待她多好,她都快樂不起來了。
「告訴我,你的名字……」
「沒有。」他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於是,她喚他湛寒。
他有一雙深潭般清湛的眸子,一記寒涼淡漠的性情,她總是這麼喊,他也總是知道那是在叫他。
直到有一天,他們的事被村民發現了。
有人指證歷歷,說她在夜裡與不知名的男子交媾,有悖婦德。
她沒有為自己辯駁任何一句話,她失貞失德是事實,無話可說。
事情沸沸揚揚傳開了,為導正村子裡的風氣,終於請出村長制裁。
那一夜,她問他:「湛寒,你懂得什麼是愛情嗎?」
「愛?」他困惑,卻也無心思考。他明明是要她跟他走,為何她卻淨問他不懂的話?
「是啊,你不懂,你不是人,沒有感情,不會懂……」所以才會以為,一張臉便能取代一個人。
她悲哀地笑了。「你知不知道,人究竟有沒有來世?」
「有。」終於,有一個他聽得懂,也答得了的問題了,他很肯定地回答了她。
她點點頭。「那麼,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如果有來世,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
她不後悔,只是太痛。
她為了他,違背禮教、違背自小以來灌輸的婦德,成了失貞失德的女子,承受著對亡夫的愧疚,可是,那個她不顧一切去愛的男人……不愛她。
她不要再愛一次、再痛一次,一個不懂愛、不能愛的對象,她寧可在這一世割捨得乾乾淨淨,永遠與情愛絕緣,也不要再錯愛了他。
她開了口,要他走。
於是,他只能依她的意離開,可是他沒有想到,村民會這麼對待她,人類對貞節為何看得如此重,竟要以命相抵。
他極後悔,當時應該堅持帶她走,即便她再厭惡、不想看見他,他都該堅持的。
回到山林間,他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靜淡然,腦子裡想的滿滿都是她,忘不了,也無法再潛心修行,於是他再度入了世,尋著轉世後的她,心上莫名的惶然疼痛這才止息下來。
轉世後的她,是大戶人家庶出的小女兒,嘴巴笨、人也不夠伶俐,不懂討人歡心,總是被父親嫌棄,連個婚配都無人替她盤算,傷心落寞地在小宅院裡孤孤單單地度過一生。
他想了又想,去求文曲星君,替他抄了一千冊古書,為她求來下一世的聰明才智。
那一世,她才冠京城,眾人總說可惜了身為女兒身,否則必是狀元之才。
女兒家嘛,終究還是得求個好歸宿才實在。
她是嫁了好人家為妻,為夫婿持家,將生意愈做愈大。然而,卻換不來丈夫真心的疼惜,在她面前,連男子都遜上一截,莫名的自卑與壓力使得男人無法坦然面對她,只愛外頭婉媚似水的佳人。
她獨守空閨,夜夜淚眼望月,淒涼獨唱白頭吟。
絕智有何用?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啊!
還有一世,她是鄰村閨女,自小指了婚,可偏生貌醜,教人退了婚。她總是望著村長女兒絕色的姿容,欣羨著。
他去找注生娘娘,替樹公花婆捏了一千隻胎魂,換來葉容華這一世的美貌……
他還替月老綁過一千條紅線,交換她一世的好姻緣,陪司命之神下了一千盤棋,換她一世的好命盤……
才貌、家世、姻緣……所有能想得到的,他什麼都為她求過了,卻怎麼樣也求不來她真心的笑容。
直到後來,他才懂得,她望的不是村長千金的美麗,而是嘴角幸福的笑容。千年以後,他再也不求了,他將自己送到她面前。
什麼都沒有,只有他。
她笑了,這一回,真真切切地笑了,牢牢擁抱他。
她愛的這個男人,就算她不美、不聰明、沒有好家世,他仍不離不棄,堅決守候,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幸福。
他終於明白,費盡心思求來一切亦是枉然,幸福,並不能藉由人為操縱而來,一切取決於心,從心而至,方能得到最大的安穩,讓幸福踏踏實實落滿胸懷。
他懂了,足足花了一千年。
番外之二——最初之前
當他還只是一條稚嫩小蛇時,他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
女孩花了銀兩,將他從弄蛇人手中救出,放生於山林間,笑笑地告訴他:「下回小心些,別再教人給抓住了。」
他記住了她的笑。
懵懵懂懂,竟也開始了修行之路。
悠悠晃晃三百年,當他再次遇上那個有純淨笑容的女孩,是在一個大雷雨的午後,女孩隨父親上山採藥,避雨在他棲息的山洞中。
那一日雨下得好大,雷光閃閃,附近生靈迅速走避,連百年樹公都被劈成了兩截,可山洞內的他沒事,因為女孩,他逃過了雷劫。
最後一回,他已修行千年,一般災劫於他已無威脅,偏偏那一日正值端午,他體力正虛,居民放火燒山,他至半山腰時,已幾乎撐不住人形。
女孩便住在半山腰上,她又救了他一回。
他認得女孩的氣息,她的靈魂很乾淨,靠近她很舒服。
她原以為自己救回的是俊朗少年,可在他連日昏迷當中,幾度無法維持人形,教她瞧見了。初時是驚嚇的,後來他清醒時,她已能神態自若與他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