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極快地瞥了眼呆立在身側的汪美晴。
她沒有看他,微垂著臉,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雪地上的某個足印。
他讀不出她臉上的想法。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他到底在幹什麼?
道歉的話無法出口,至少在這個當下,說不出來。
他沒辦法按捺怒氣,一些刻意掩藏的東西隨著女人的出現,又在他血液裡翻騰,關於記憶,關於他自己,關於那股無形而強大的靈量。自制的能力如果消失,他的內在依舊是人嗎?他陷進自己的苦牢中。
頭一甩,他鐵青著臉,舉步往坡頂走,不再理會女人,也不再多看汪美晴一眼,把他們倆干晾在原地。
第8章(2)
「你好。」一隻女性的手伸到汪美晴面前。
她猛地回過神,大量冷空氣乘機鑽進肺部,冷得她渾身發顫……原來,她剛剛發呆發到忘記呼吸了……
「你好……」
笑啊,汪美晴,笑啊,你可以的!
穩住情緒,她逼自己揚唇,露齒笑了笑,與那女人握握手。「我叫汪美晴,台灣人。我是魯特的……朋友。」低柔微啞的聲音說到隨後,帶著澀然。
「我叫羅瑩,我也出生在台灣。」女人微微笑,眼底有些滄桑。「我是魯特的小阿姨。」
當天回到「北極海旅館」後,魯特臉更臭了,因為羅瑩要在旅館過夜。
晚飯後,老薩德窩在二樓的員工小交誼廳裡抽旱煙,他一向話少,見魯特走進來僅是點了點頭,繼續沉默地吞雲吐霧。
魯特為自己倒了咖啡,轉身,他最不想見到那個人已走進交誼廳。
「我們必須談一談。」羅瑩雙手盤在胸前。
「這裡是員工的地方,請你離開。」他冷冷地說。
「好,我在門外等你。你可以慢慢喝你的咖啡,喝完了,我們找地方再談。」
魯特發火地瞇起眼,瞪了她好幾秒。「有什麼話快說!」放下咖啡,以免火爆到捏破杯子。
羅瑩看了老薩德一眼。「我希望私下談。」
「有話現在說清楚,說完了就滾,別再來煩我!」
此時,小交誼廳外有兩三名員工在那裡探頭探腦,米瑪婆婆也過來了,神情有些不安。
至於汪美晴,她是跟在羅瑩身後上樓,但她沒進交誼廳,而是在外面門邊的長沙發上坐下來,疤臉走過來,似乎感覺到她心情低落,白蓬蓬的狗頭擱在她膝上,張著眼很無辜地看著她。
「姊姊沒事。我很好。」汪美晴搔揉著它的毛,對它笑,低柔地說:「你肚肚上被熊爪扒開的傷口都結痂嘍!真好,你沒事,真好。還有啊……多娜這兩天帶孩子們找爸爸去,小琴和穆穆不在這裡,就看不到大人們爭吵,真好,對不對?」突然鼻頭發酸,很莫名其妙,就是有股想哭的衝動,她摟著大狗深深呼吸,不想失態。
疤臉低鳴一聲,在她懷裡摩挲。
小交誼廳內,帶火藥味的談話繼續著——
「你來這裡究竟想要什麼?」魯特很不耐煩。
挺直身,羅瑩抿了抿嘴,終於出聲。「我決定回台灣定居了。」
魯特先是一怔,陰沉的表情未變。「你高興住哪裡就去住,跟我無關!」
「我打算把哥本哈根市的公寓和兩家藝廊轉到你名下。」
「你……」他怒瞪她,聲量壓抑不住地揚高。「我不需要那些鬼東西!特別是你的東西,我不需要!」
希望他很好,心裡的結都能解……
門外,汪美晴記起下午許的那個願望。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愛他的勇氣……
揉揉疤臉的頭,她鼓起勇氣,起身,輕悄悄走進交誼廳裡。
魯特看到她,目光危險地湛動,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沒出聲,只是兩邊的太陽穴沖跳,整張臉繃得死緊。
汪美晴以為會聽到他衝著她吼,叫她滾,畢竟在場除了當事人外,只有她聽得懂中文,但他沒有。
他像是默許她留下了了,雖然相當不爽,可是沒趕她走。
光是如此,汪美晴就覺得下午在墓地那裡心中所受的傷,像也輕了些。
微抿著唇瓣,抿出一抹往上翹的淡弧,她靜靜地凝望他、
羅瑩沒留意她,或許也不在意她的出現。她只是看著魯特,呼吸略急,她試圖控制,但開口說話時,聲音仍不太穩。
「我來到這裡,就是想親口跟你說這些事……等我回去後,我會讓律師接手這一切,你不會再看到我。我只是希望……那是我和姊姊的藝廊,我希望能給你。」
「這有什麼意義?」他握緊拳頭。「你以為這麼做就能彌補那時的事嗎?」
羅瑩優雅的五官有些扭曲。
她雙手盤於胸前的姿勢變成環抱,抱住自己,畏冷般摩挲著手臂,突然說:「……我來……其實還想看看姊姊和……和姊夫……我要回台灣了,不會再回到這裡,我想看看他們,和他們說些話……」
魯特冷笑,眼神痛苦。「有什麼好說,我媽不會原諒你的。」
羅瑩猛地打了一個寒顫,死死地看向他。
她死瞪著他好幾秒,嘴唇努力要吐出聲音。
她像在斟酌,忽然出聲——
「……是你殺了他們,不是我。」她說得很慢,很輕。
當她發現那些話在男人臉上所造成的效果後,她內心生出某種快感,彷彿錯不在她身上,她說得很對,她將自己保護住。
「不是我害的,魯特。他們會死,都是因為你……你詛咒他們,你讓他們出意外,你為了一個女人害死自己的父母。你說,你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他們,你用古老的因紐特語對他們這麼喊,那是個咒,果然如你所願,不是嗎?他們死了……」說著,她驀地笑出聲,像也流著淚。
汪美晴震懾地看著這一切。
魯特此時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
冷漠,完全漠然。
眼底沒有一丁點光芒,完全的空洞。
彷彿,靈魂整個抽離了,不在那具身軀裡,用強大的疏離感裹著難以承受的痛苦,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方,他滿身是傷,鮮血淋漓,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