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布題、我計數,我把三角函數拿出來複習百十次,我用聯考的精神,飛快地讓筆在白紙上印入痕跡……
第三十七章 讓步
眼前女子一襲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手邊托著盤裁了綠葉的新鮮牡丹,她抓起一枝紅艷,將花瓣一片片撕下,落得滿地英華。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塗上胭脂的紅唇吐出如玉詩句,字字清脆。
她抬眉,朝我望來,溫柔的笑靨間閃過一抹銳利。「清沂公主,怎麼回大周了,不進宮拜見皇上?」
聞言,我心一陣收緊,喉間發不出半點聲音,兩個不知打哪兒來的粗魯漢子,手一架、一折,把我推跪在地,白玉地磚透著冷然,寒意從膝處飛快往上竄。
我凍壞了,雪一陣一陣飄落,白了我的頭髮眉毛,晶瑩的雪、火似的紅花瓣,在我的眼底交織。
「怕了嗎?抗旨是要誅滅九族的。」她抬起柔荑,一揮,滿盤牡丹在她腳下裂成千萬碎屑。
「她怕?怎麼會!章姑娘是大英雄,關州戰亂有功勞、有苦勞,皇帝封嘗還來不及呢!瞧,封賞不就來了嗎?」穆可楠一手掩著唇,一手撫著凸起的大肚子,笑容可掬。
鏗地,泛著青光的匕首落在膝邊,緊接著,一段白綾,一壺鴆酒,一片震耳欲聾的笑聲。
生病的皇后倚在榻前,容貌憔悴,微皺眉道:「我給過你機會的。」
「可不是,偏有人自以為聰明,以為可以瞞天過海……」
霍地,穆可楠的話變得模糊難辨,我細看她的咀唇,企圖解讀她的話意,但第一個椎心的疼痛落下,啪!那樣熟悉、那樣響亮的板子聲……無數只手臂向我撲來,我猛力想推開,連滾帶爬地拚命逃竄,可力氣拚盡,卻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我張開咀大喊阿朔,加快飛奔速度,驚慌失措中一腳踩空,無底深淵向我張開血盆大口,身體飛快下落,那吞噬人的黑洞吞併著我的靈魂,陣陣驚悸捶打得我的心臟無法負荷──
「阿朔!」
大叫一聲,我猛然驚醒,喘息著、恐懼著,而阿朔那相堅毅沉穩的眸子出現眼前,一時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作惡夢了?」他動手替我拭去額間汗水,微涼的天,我竟全身濕透。
我怔怔地沒發話,他把我拉起來,輕輕把我的身子兜在懷裡。
「夢見什麼?」
我啃著自己的手指,會痛。我偎在他懷中,分辨夢魘與現實。
「很可怕的事。」我低聲道。
「說出來,我替你解決。」
「解決不來的。」我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他沒辦法解決自己的父皇母后,就連穆可楠,他解決的方式也不過是給她一個兒子,我能對他過度期待?
他沉默,我猜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一笑,試著把話題帶過,想問問,這時候他不在新房,到這裡來做什麼?
但他沒等我發問,先行開口:「你吃了太多苦,成了驚弓之鳥。」
我應該吸吸鼻子,裝得很女俠,拍拍胸,大刺刺說:「那算什麼?」
可我沒這麼做,因為那個苦,真的「很算什麼」。
頓在喉間的激動吐出,我圈住他的腰,靠在他懷裡哭。我哭得很用力,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他的大紅袍子,好像非得把所有的委屈統統哭到他聽分明,方肯罷休。
他不勸我,讓我一哭再哭,哭到累了,哭到淚腺缺水,緩緩停住啜泣為止。
丟臉,不哭的我成了愛哭鬼。以前老覺得用眼淚勾引男人的女人最無知可厭,現下,我成了無知可厭的女人。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豬頭臉,很沒同情心地笑了。「你現在好像變得很愛哭。」
「死過一回的人,靈魂多少會有點缺陷扭曲。」我揉揉鼻子。
「不是一回。」他把我抱到膝上,相手圈住我的腰。
「什麼?」
「是兩回。第一次,你為我吞下毒茶。」
「對哦,是兩次,難怪我覺得靈魂缺陷得相當嚴重。」收掉淚水,我試著耍寶。
他失笑。「今天在門外,為什麼想逃?」
「我錯估了自己的聰明。」
「怎麼說?」
「我把愛你這件事想得太簡單。」
「愛我很難嗎?」
「是很難。」
「哪裡難?」
「愛上你,得一起愛上你的家國大業,愛上你的宏觀視野,愛你作的每一個決定,愛上你為了當個賢明王君的汲汲營營。可我的心太小,裝不下那麼大的你。」
他捏捏我的臉,溫柔道:「沒那麼難,你只要愛上阿朔,不必愛周鏞朔。」
「能嗎?」我能不管李鳳書、穆可楠或者那位新來的施虞婷?不必理會抗旨下場,不必管一心把我遠送南國的婆婆,不必在乎──其實我是個貨真價實的狐狸精?
「能,複雜的事安心交給我。」
「那可不可以打個商量?」
我望住他的眉宇,心底燃起希望。
「什麼商量?」
「你在太子府外給我一個小房子,有空的時候去看看我,沒空的時候,別擔心,我自會找到事情做。」我是烏龜,只要有龜殼可以躲著,就可以對許多事情視而不見。
「你要我金屋藏嬌?」他失笑。
「雖然我不夠嬌艷,不過,我樂意讓你藏。」我拉起他的手,把臉貼在他的大掌間。我開始想像那個小屋子,想像只有我和阿朔的小天地,沒有紛嚷憂懼,只有歲歲平安。
「不行,外面太危險,你是清沂公主,消息萬一外傳,對你很不利。」
「你憑什麼認為太子府安全?這裡人多口雜,我的身份更容易外洩。」
「這裡是我的權利範圍,沒人能滲入,而且我能日夜看著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在第一時間處理。何況,除了常瑄和你的福祿壽喜,沒人知道你是清沂公主,對於他們,我有十足把握。」
「阿朔先生,不只他們,穆可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終於把藏了許久的話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