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知,我的故事再精彩,也沒辦法把她迷進我的陣營裡來。
交情?假的。關係?假的。怎麼說,我都是她的頭號敵人,若非我,她不會甫進門便失去寵愛,至於那些無數個針針線線的熱絡下午……瞭解了,和諧不過是表面假象。
以此推測,即便李鳳書是大家閨秀,不能爭寵吃醋,即使面子上她處處待我優渥,我也不能認定她是真心歡迎我待在她的地盤裡。
她們都是不得已的吧!不得已讓心頭刺插在那裡,只要一個契機,沒有人不願把我拔去。
「我惹得嘉儀姑娘氣惱,讓她不愉快了,這本不是什麼大事,強忍下便是了,可偏偏肚裡孩子不安分,撓得我心急氣躁,姑娘不過說了幾句『兒子可以鞏固自己的後宮位子,卻鞏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之類不中聽的話,我竟然動手打了人……我真該死,殿下回來肯定要……」說到這裡,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相眼一翻,暈了過去。
她很聰明,幾句話就把我變成全民公敵。這下子,別說施虞婷,連李鳳書也要恨上我了。
在場女子大都心知肚明,吳嘉儀沒有名分卻最得太子寵愛,她們能爭的,無非是個虛偽的名位,而孩子則是她們能爭得的最大極限。
她們懂,吳嘉儀有常瑄護著,誰都不能私下動她;她們理解,即便痛恨吳嘉儀,也要對她表現友善,才能得到殿下的讚賞。
一個讓人恨入骨的女人,卻不能不與之周旋,這已教人憎恨到極點,偏她還明目張膽、大刺刺挑破所有痛處,怎能不可恨?
施虞婷的厭惡眼光我接到了,大好人李鳳書的哀怨眼光我也收下。
很後悔,怎麼把自我提醒拋諸九霄雲外。都說了不能衝動、不讓對方抓住把柄的,結果呢?還是落人口實。
我直挺挺站著,看穆可楠把戲演得淋漓盡致。這下子,戲碼抓在她手裡,她才是演到曲終人散的那個。
隔幾天,阿朔回來了。
我心虛得很,所有人都在前廳迎接他,獨獨我不敢現身。
李鳳書仍然是大好人一枚,她讓貼身婢女來通知我阿朔回府的消息,但我很孬,沒種和穆可楠、阿朔面對面說清楚明白。
我在屋裡來來回回,坐不安穩也站不安穩,中午吃下肚的東西扣在胃中,一陣陣發脹。
我要告訴阿朔:「這回你得信我,穆可楠對我不懷好意,她在李鳳書和施虞婷面前演戲,把我變成頭號公敵,她絕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我還要說:「穆可楠知道我的身份,她已經向宇文謹、宇文煜透露,企圖要他們把我帶回南國,她對你謊作不知情,那只是演戲。」
對了,最重要的是,我得告訴他:「她要我在你回來之前徹底消失,否則要拿孫子兵法對付我,我發誓,她絕對、絕對不是你看到的那種溫良恭儉的女人。」
我模擬不下數十次對話,對著銅鏡一遍遍提醒自己,這回千萬不可以再衝動、不可以再落下把柄,不可以讓穆可楠勝過一次又一次,至少,我得在阿朔面前贏。
然後,我坐回桌前,試著把昨日的棋局繼續完成,然而舉起白棋,在手裡揉搓老半天,卻找不到適合落點。
好半天,一聲歎息打破屋裡的沉悶。
心一凜,阿朔回來了。放下白棋,我轉過身。
他的臉色不好看,進屋後並不多看我半眼,逕自走到案前坐下,握住一柄黑玉鎮紙在掌間磨蹭。
他已經定我的罪了?或許,那些女人添油加醋,把那天的衝突做誇大描述,而他……再一次選擇相信穆可楠,不相信我?
準備了滿肚子的解釋,在這刻半句都說不出,我靜靜望他,而他在另一聲歎息之後,抬起臉,對上我的眼。
他在生氣,我看出來了。
出於刺蝟的自保本能,我直覺張揚銳刺,忘記才說好的不衝動,話脫口而出──
「你認為錯在我?」我的口氣尖銳,做錯事的人無權理直氣壯,而我沒做錯,本該理直氣壯。
「不對,錯在可楠,她不應該打你。」
我語頓,他的反應和我的想像落差太大,害我一時無法接口。
他看住我,眸中混雜著一縷憂鬱與哀傷。「她很抱歉,要我同你說對不起。這樣,你滿意了嗎?」
「我……」當然不滿意,這話怎麼可能從她咀裡說出口?「是她的錯,她說我狡獪,她……」不對,我不能說這些,再說下去,阿朔會更加認定是我的錯,穆可楠的道歉把我要說的話全弄亂了。
「所以,她道歉。」他重申。
「她不會道歉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
「有,所有人都可以作證,她含著淚水同我道歉。這樣是不是可以證明了?」
「證明什麼?」
「證明你對她有偏見,證明你把她當成假想敵人,證明你嫉妒她腹中的孩子,證明你並不想同她和平相處。吳嘉儀,我對你真的很失望,什麼叫做『兒子可以鞏固自己的後宮位子,卻鞏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你當真吃定了我愛你,當真認定我會因此放任你驕縱、恣意妄為?」他一怒,抓起鎮紙狠狠地拍打桌子,發出砰地一聲。
我驚愕萬分,發現自己又錯了一次。穆可楠不必告狀,就可以讓阿朔定下我的罪,難怪人人都說眼淚是女人最大的武器。
倘若我有幾分理智,就該把來龍去脈一一向阿朔解釋清楚,不教他斷章取義、先入為主,偏偏我永遠是在迫切需要理智時任由情感支配語言,所以一錯再錯。
「那方墨玉握在皇帝手中叫做『震山河』,握在丞相手裡叫做『佐朝鋼』,在元帥手裡叫『驚虎膽』,在官老爺手裡叫『驚堂木』,和尚手裡稱『醒木』,教書先生手裡稱『呼尺』,書生手裡叫『鎮紙』。請問它在你手裡叫什麼?」
「你認為呢?」
「驚堂木吧!你把我當成犯人審訊,卻不給我辯駁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