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去的氣息,早於一盞茶之前,便不復存在……
第8章(1)
睡,什麼事都不用想,放鬆精神,拋開煩惱,讓自己沉入一個與世隔絕的仙境之中,那裡沒有爭吵,沒有對峙,沒有你凶我、我凶你的紛紛擾擾,她這陣子太累了,睡眠不足,現在多好,誰都不吵她,誰都不鬧她,誰都不干涉她,她可以睡上坐個月,補回所有失去的精神和氣力。
睡,痛痛快快,興會淋漓,管它外頭風風雨雨抑或雷電交加。
睡,放空,發呆,茫然,閉上眼睛,關上耳朵,除了睡之外,其它事情都別做別想。
銀貅在貔貅洞裡擺了一張極大的紅檜架子床,上頭系滿粉柔綢紗,貔貅不需要床,睡乾草堆的大有人在,可她討厭一身細皮嫩肉被草堆或寶礦給磨傷、磨痛,所以她倣傚最懂得享受的人類,變出軟綿綿的床,讓她睡得舒適歡樂。
歡樂……
床好軟,枕好軟,被好軟,為何獨獨心情沒法子放軟呢?
明明是合起雙眼在睡的,可是濕潤的鹹液,不住地由眼角滑下,沒入枕面,被布料吮去,徒留深深一片痕跡。鼻間堵塞了太多濃稠鼻涕,害她無法好好呼吸,一抽一抽地發出嘶嘶聲,吐納不順暢,才會連睡也不安穩,一定是。
捏在手裡的紙團,幾乎快被揉爛,它不是草紙,不用以擦眼淚擤鼻涕,它是那只人類——她不願意再想起他的姓名,他不值得她費神回憶——無情丟來的休書。
休書,休棄髮妻的書信,宣告從今以後他與她,什麼也不再是了。
哼,多此一舉,他們貔貅分離時不做這種麻煩事,要走就走,沒有哪一方會死纏爛打,他只要告訴她「我不想與你在一塊了」,兩人便能爽爽快快地分開……
最好你是可以爽爽快快啦!銀貅捫心自問,若他說出分離,她能做到揮揮手,一拍兩散的無所謂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答案應該是不能,否則她此時不應該是渾身無力的倦懶模樣,不應該是明明好累好想睡,卻在床上翻滾整天也無法睡沉。
「小銀,小銀。」
遠遠而來的熟悉呼喚,教她一震,慌忙瞠眸起身,緊盯洞口邁入的身影,然而那股幽香一竄進鼻,她便如同消了氣的皮鞠,癱回榻上枕間,趴著不動。
是勾陳。
會叫她小銀的,另有其人,並不是只有那只人類。
「瞧哥哥帶了什麼給你,小懶蟲,快醒醒,快嘛。」勾陳搖晃她的肩。
「不要,我好睏。」只是一直睡不安穩,好似不斷作著夢,夢見海棠院,夢見那只人類,夢見好多好多,讓她不能安心好好睡。
「是九天玄女的銀步搖,上頭嵌有好多翠玉瑪瑙,哥哥特地討來給你補補身子的。」勾陳獻寶似地輕哄慢騙。
「我不餓,我只想睡。」她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吃飽才好睡呀。」勾陳的力道添了幾成的強迫,將銀貅翻面過來,手裡精緻的飾物美得銀光閃閃。
看見銀貅憔悴的面容時,他笑容微斂,兄長對妹子的疼惜之心,隨之緊揪。
他本以為,貔貅這種冷感動物,對於情愛,處之泰然,瀟瀟灑灑,無論有它沒它,都仍是悠遊自得的獸。他曾經最羨慕貔貅的缺情少愛,視它如廢物,不屑碰,不想沾,喜歡孤寂,享受獨處,而今一看,終是難脫七情六慾束縛。
銀貅如此,金貔亦然,後者的情況不比銀貅好到哪裡去,雖然沒有哭泣流淚,那副德行也決計稱不上好。金貔已經到了完全不理會人的地步,靜靜的、無語的、如石像一般的,坐在被他毀壞殆盡的孤峰之巔,曾陪伴在他身旁的人類小姑娘,墜落孤峰谷底,孤伶伶地,逐漸腐去。
這對貔貅是怎麼回事,麻煩事全撞在一塊了嗎?
他不希望看見銀貅變成金貔那副模樣,所以他才勤勞奔走她的貔貅洞,找些她感興趣之物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銀,你睡好久了,前兩天我來,你也在睡,越睡越懶,喏,快吃吧,哥哥替你把它刷得乾乾淨淨,吃完,哥哥帶你去個漂亮的地方,現在趕去,還能看得著落日餘暉哦。」他不容拒絕,將銀步搖塞進她掌間,可她捏在那兒的紙團,讓他無法如願。
「這是……」勾陳不知是何物,教她握得這麼的牢。
「恩斷義絕。」
「什麼?」
「它是恩斷義絕,是老死不相往來,是兩人再無瓜葛……」
勾陳恍然大悟。
是方不絕最終留給她的。
那日,方不絕呼喚他的名字,他翩然而至,方不絕正巧斷氣,如文判所言,為救一名乞兒,被疾馳的馬車撞得正著,雖然立即送回府邸搶救,仍是回天乏術,三隻鬼差早已佇守旁側,等待終結百年錯誤的那一刻到來。
是他向鬼差求情,放緩一盞荼時間,讓方不絕用這短暫時間交代後事。原先鬼差是不允的,他再三保證,這一盞茶時間絕對值得,又反問鬼差:「你們是希望賣我這面子,或是與我僵持不下,逼我粗蠻以待?」十隻血紅爪子扳得喀喀作響,鬼差才勉為其難點頭。
臥床的死人,在方家上上下下痛哭流涕的哀痛中,猛然坐起——自然是勾陳的施法,連同致命之傷,勾陳輕輕一抹,將其掩藏起來,否則一絲絲的血腥昧,都逃不過貔貅靈敏的鼻子——方家眾人一陣驚呼,方母淚漣漣挨抱過來,以為天降神跡,愛兒死而復生。
方不絕跪下,向方母磕了約莫十個響頭,未再多言,起身,命令眾人不許跟上,獨自回到海棠院。
勾陳跟上一小段路,停步於海棠院外,他隱去身形,透過花牆上的月形小窗,以凝神靜心之術,細聽風兒為他傳回來海棠院內所有動靜。
他聽見方不絕每字每句的絕情話語,也聽見銀貅不懂愛情如驟雨般突如其來的轉變,直到銀貅負氣馳遠,他才現身,慢慢走進房裡,看著氣絕的方不絕,恢復傷重不治的狼狽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