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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頁

 

  鬼差勾縛著臉色慘白的方不絕,匆忙要回去交差,擦肩之際,他與勾陳只說了一句,便隨鬼差消失不見。

  請好好照顧她。

  多簡單的一句話。

  多難做到的一句話。

  他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方不絕這麼做,銀貅便會厭惡方不絕,怨他恨他不見他不想他,當負面情緒勝過一切,愛,被擠壓得支離破碎,回憶起某人時,產生的只剩「恨不當初不相識」的憤懣,誰還會為其感到傷悲或難過?

  怎知,小銀仍是無法釋懷開朗。

  「小銀,他對你無情無義,你說他見到你銀髮模樣,便翻臉不顧情面,取長劍欲傷你,這種雄人類不值得你為他掉半滴淚,將關於他的一切都忘卻,連同這種破紙燒了吧,燒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方不絕呀方不絕,為了小銀好,小小詆毀你,你不會有怨言才是。

  「痛,忍一忍就過去了,僅是一時罷了。你瞧,你只是收到休書一封,當初哥哥我可是收到了催命符哩。」他俯低身,淺淺一笑,為她拭乾淚痕,見她因這句話而稍稍撥出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銀眸裡有困惑,他苦笑道:「也不是真的符,而是……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那時也痛得死去活來,可現在,哥哥還不是快快樂樂,悠哉無慮。所以囉,再大再劇烈的痛楚,總有一天你會發覺它不再傳來任何疼痛,提及它時,不會再想哭——」

  「你已經不覺得疼痛了嗎?」銀貅問他。

  勾陳凝望著她,在她漂亮瞳間看到自己笑容一頓,他使勁扯大唇角揚弧,不讓它消失。

  「嗯,不痛了。」他頷首。

  「……那,我要怎麼做,才會像你一樣,不再覺得這裡酸酸刺刺的?」她迷惑地指著胸口。

  「容易。先處理掉那玩意。」他指她手裡休書。

  「可是……」這是方——那、那只人類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其它的,她什麼都沒有帶出來。

  「把所有關於他的東西都銷毀掉,留著,不過是徒惹傷心回憶。你喜歡這麼痛嗎?你喜歡每天都過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明明好累好疲倦,卻怎麼也無法入眠,反覆想著他的面容、他的嗓音,以及他傷害你時的決絕?」勾陳不逼她,只是放輕聲音問她,要她自己思索,讓她自己決定,手心紙團該有的命運為何。

  「我……」銀貅咬唇,躊躇著。

  紙團寫的東西,她已經記不太完整,比起那些什麼任其自便、分釵斷帶、各自分飛的字句,方——那只人類揮毫寫下它們時的冷漠以對,她反而記得牢靠。他凜目,恨不得以最簡短、最直接的文字,表達他急於驅逐她的迫切;他抿唇,好似有更多森寒無情的話語還鎖在唇舌間;他急亂書寫,寫下情盡緣斷,寫下決裂分飛。

  寫休書的手,曾在她身上點燃熱力,使她快樂戰粟,每一個撫弄、挑逗,都炙燙如火。她牢記它穿梭濃密髮際間的纏綿,牢記它游移她每寸敏感膚上的歡愉,怎知,那般的暖厚大掌,竟寫出如此冰冷無情的銳利字句。

  她那時,像被誰給直接捏碎了一般,思緒、反應、言語,還有心……全都破碎殆盡,她吐不出半個字,表達不出是狂怒或極悲,只能飛也似地奔離讓她覺得疼痛的地方,排斥讓她覺得疼痛之人……

  她不喜歡那種痛,不喜歡。

  她不喜歡魂不守舍,不喜歡渾渾噩噩,不喜歡無法入睡,不喜歡他在她夢裡,告訴她:恩斷義絕,再非夫與妻的關係,要她滾……

  她不喜歡!

  她想如勾陳一樣痊癒,能再咧嘴大笑,能再品嚐美味財氣,能再睡得痛快,她不要痛。

  貝齒施加於唇上的力道加重,咬得唇兒泛白。

  勾陳耐心等待,以微笑鼓勵她,紅燦的鳳眸,鑲了鼓勵。

  是呀,方——那只人類如此待她,她又何須戀戀不忘,為難了她自己?貔貅之中,有哪只像她優柔寡斷?

  貔貅總是好聚好散、壞分便老死不相往來,此生漫漫永不相見。

  是他先說了分離,是他先推開了她,是他。

  是他不願再與她見面,是他要與她至此……恩斷義絕。

  無情人類,不值得回顧留戀。

  她緩緩舉高捏握紙團的手,五指收攏,越來越緊,越來越出力,流沙般的細碎銀屑,由掌間及指縫飄下,紙團被擰成粉末,化為白耀星光,點點墜下,與她裙上黹紋融合在一塊。柔軟裙料上,綻開一片銀河般的晶鑽光芒,它們閃爍著,由強而弱,慢慢地,消失無跡,如星火熄滅。

  「好女孩,這就對了,由休書開始,然後是記憶,逐步地,將那只雄人類拋掉,當回快樂的獸,去咬你心愛的珍稀財寶,去漫遊天地蒼穹,去開懷,去笑,去玩樂,去享受。」勾陳在她身邊鼓勵她,嗓音好柔軟,撫她秀髮的動作好親暱。「等會兒,先跟哥哥一塊賞夕陽去?」

  「我想要開懷!」她低吼,說給自己聽,指間銀屑染了一手銀白,她啪啪拂盡,雙掌互擊的聲音,像拍手,像她給即將重生的自己最有力的支持,她越是吼,越覺得精氣神全都回來了。「我要笑!我要玩樂!我要享受!我要當回快樂的貔貅!我要去咬財!去漫遊!我要振作!我要去賞夕——惡惡惡惡惡惡……」』

  勵志的話語未說完,以吐得淅瀝嘩啦的作嘔聲做結。

  勾陳瞬間刷白了臉,腦中警告用的無形大銅鐘,被垂擊得匡匡作響——

  不……不會吧?!

  銀貅近來嚴重嗜睡、食慾不振、精神不濟,以及現存吐到昏天暗地的反應,難道——

  他驚恐地瞪向銀貅平坦小腹。

  方、方、方、方家第八代?

  勾陳殺回黃泉地府,點名要找文判問個仔仔細細,他一個字都還沒脫口,文判官的歎息聲硬是比他更快一步,幽幽的,長長的,吐盡無奈。

  「你知道我們等著解決方家的問題,等了多久嗎?扣除第一代的始作俑者,第二代開始,到第七代的方不絕,我們等了一百七十二年。」文判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埋怨口氣。「好不容易淡化掉屬於貔貅的那部分血脈,不久前,我的生死簿上竟然浮現出不該有的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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