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遙這才想起,他們認識……也有五年了吧!
那時,他仍在求學,在一家花店打工,有一次送花過來,正好遇上公司電腦遭駭客入侵,系統全面大癱瘓,他旁觀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要求讓他試試看。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解決了無數工程師都束手無策的大麻煩,從此開啟他與這家公司之間的緣分。
偶爾替他們寫寫程式,成了他這些年主要的經濟來源。
近年來,他心血來潮,開始嘗試開發遊戲軟體,花了一年的時間,目前已進入封測階段。
今天簽了約,賣掉這套軟體後,將會有一大筆收入入帳,他本想用這些錢去翻修育幼院的房舍,畢竟遊戲間也有些老舊了……
但是,老院長不肯收。從他滿十八歲開始,她就不肯再收他的錢,總說要他留著好好打算。
一思及此,仰眸望向她。
院長說,要他多方嘗試、開拓視野,有機會的話就去發展更寬廣的人際關係,也許、也許他的人生,能走出不同的路……
「好。」他低低應聲。
認識朋友,與更多人往來,感受不同的人生,院長希望他試,他就試,應該不難的……
***
結束與向唯歡的晚餐約會,他一個人走在人行道上,離公車到站的時間還有半小時,也許他可以去逛一下附近的書店——
耳邊,不期然又浮現院長的話——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那個家,如今變成什麼模樣?奶奶的身體還硬朗嗎?有了那個福星弟弟的護持,如今家裡應該是福澤綿延,歡聲笑語不斷吧?或許,再添幾個他沒見過面的弟妹……
想像一旦開啟,便再也停不了。
就一眼,去看看他們的現況,這樣就好了,反正已經沒人記得他,他可以安靜地來,再安靜地離開,不驚擾任何人。
心念一定,他調轉方向,朝對街走去。那裡捷運到不了,他得坐火車。走出火車站以後,對面有一間花店,在花店前的站牌等車,可以坐到家門前那個路口,再走六分鐘就到了……
記憶中,回家的路原來一直都那麼清晰地記在腦海中,不曾忘卻。一路走來,許多景物都不一樣了,也有許多事物沒變,像是河堤邊的夜景、紅色磚瓦的人行道……熟悉卻又陌生。
走進巷道,他停駐在54號門牌前,意外看見漆黑一片的屋宇,未曾透出一絲他曾預期的溫馨光線。
全都不在家嗎?但是這看起來,像是許多年無人居住的樣子,既荒涼又……陰冷。
剛追完垃圾車回來的臨江,看見生面孔的外來客,主動上前打招呼。「你要看房子嗎?還是找人?」這裡每一個住戶他都混得很熟,不管有形體還是沒形體的,可以幫他帶路喔!
「這一戶人家……搬走了嗎?」門前掛的牌子,仍是寫著「蔡宅」。
「你是說蔡婆婆一家嗎?沒有啊,他們還在。」只是一般人看不到。
「可是——」他看了眼閱暗的房舍。
「喔,那是因為……因為……」忘記自己不能講太多,臨江及時打住,為難地搔搔頭。「欸……你很難瞭解啦,不過……反正就是……嗯,以世俗定義來講,他們應該算不在了吧!」
一般人,應該很難理解上述這段缺乏邏輯的語言吧?
但鳳遙理解。「你的意思是亡故了?」
咦?他居然懂耶?臨江好驚訝。
怎會……是這樣的結果?
鳳遙閉了下眼,又問:「他們發生什麼事了?」
「就……我也是聽說的——」聽當事人所說。「大約十幾年前吧,好像是有歹徒入侵,本來只是要奪財而已,結果被半夜起來的婆婆撞見,情況就……沒辦法控制了……」
這樁滅門血案在當時新聞很轟動,尤其一家五口慘死,男主人、女主人、老婆婆、三歲兒子和甫出生的小女嬰,無一倖免,死得屍首不全。「十幾年前……」鳳遙無聲低喃。也就是他走後沒幾年的事,那時他幾歲?九歲?還是十歲?他記得那時是有一樁震驚社會的滅門血案,但院長有心瞞他,報紙、電視新聞從不讓他接觸,如今想來,她應是早就知情。
那現在呢?既然都瞞了十年,為何又開口要他回來尋根,面對昔日親人的淒涼際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心情面對。
臨江研究他臉上複雜的神情,猜測道:「你——是婆婆的什麼人嗎?」好奇怪,平常的這個時候,婆婆都在這裡伸懶腰做運動了,怎麼今天連個影兒都沒看到,不然就可以直接問她了。
「不,我不是。」鳳遙本能地脫口而出。
他從來都不是那個家的一份子,他們不願承認,他就不是。轉過身,他踩著僵硬的步伐離去。
在他走後,一聲幽幽的歎息傳出。
「咦,婆婆,你躲在角落幹麼?」臨江好意外,原來她一直都在嘛!順著她的目光,臨江看向那道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那個人,你認識嗎?」
「他是我的孫子。」一般人修上千百世都不見得能換來的孫子,他們卻沒有好好珍惜……
人類多愚蠢,孫小姐罵得對,所以鳳遙會恨、不肯承認,是應該的。他們沒有臉見他。
見她又縮成小小、小小一丁點,哀怨得幾乎埋進那盆枯死的花盆底下,臨江瞬間領悟了什麼,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阿寶!你是阿寶!」
站在巷子口等紅燈的男人詫異回身。
太久沒有人這麼喊他了,那個曾經是他的家人喊的名字……「你為什麼會知道?」
「蔡婆婆說的啊!」顧不得跑得氣喘吁吁,臨江拉了他便往回走。一路上,他告訴鳳遙——
他常和蔡婆婆聊天,所以知道婆婆很想念孫子。
他們心裡一直對長孫有極深的虧欠,這些年來一直不肯離開,就是為了等他回來,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還說,他們很後悔……
後悔錯待了他。
鳳遙始終安靜地聆聽,沒甩開他的手,也沒罵他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