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互相望了好一陣之後,華思明終於咳了一聲,開口道:「如意啊,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
「謝謝大伯父。」華如意木然躬身謝道。
「你的父母雖然不在了,但咱們絕不會虧待你,華府仍有你一席之地,你的春山齋,你就踏踏實實住下,沒人可以擅動一草一木。」
華如意緩緩抬起眼,伯父這番看似關懷備至的話,卻讓她聽得心底涼透。
冰雪聰明如她,怎會不明白伯父的意思?
雖然父親臨終前將象徵族長地位的方印傳予她,但族內幾位長輩並不同意父親的安排。
現在華思明的話,已明明白白表示他們的立場,而且不只是不同意她接掌族長之位,連她住在這府內的權利,都變得像是得經他們施捨才可以得到。
忽然間,她很想笑,將右手伸出,手掌中那枚方印,已被她攥出了涔涔汗水。
「如意年幼,尚不經事,一切但憑幾位叔伯姑母安排。」
華思明微微一笑,將目光拋向女兒華蘭芝,「蘭芝,將那方印拿過去。」
華蘭芝一愣,看看華如意,又看看父親,立刻明白父親的意思,不由得驚疑道:「爹,這不好吧,這是……」
「我說讓你接過來!」
華思明臉色一沉,崔雲燕忙走過來,幾乎是從華如意手中搶過那印,塞到女兒手中,低聲說:「傻孩子,你爹說讓你接著你就接著!」
「如意還有畫未完成,先告退了。」華如意再一次躬身,緩緩後退,走出正堂。
堂外的眾多親屬見她獨自一人平靜走出,完全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急急忙忙問道:「如意,族長臨終前有沒有指名接掌人選?」
華如意一頓步,沉聲說:「選了蘭芝。」
不是父親的意思又怎樣?這是幾位長輩的意見。其實她早已預見這樣的結果了。
華家雖然人人作畫,但堪稱翹楚之人沒有幾個。上一輩唯有父親是頂尖畫師,而華思明和華思遠卻畫技平庸。
年輕一輩裡,畫功最好的只能算她和蘭芝兩人,但蘭芝是以寫意山水見長,而宮廷畫多重人物工筆,蘭芝雖幾次試著為宮中嬪妃作畫,但最終都要她費心修改,甚至重畫,這在府中已不是秘密。
但在這華府之中,這些年漸漸看重的,已不再是畫功的高低了。
她眼見府內之人,肆意揮霍父親自皇室領來的賞銀,互相攀比著誰今天的服飾最美,誰梳的髮式最新巧,誰今天從教坊頭牌歌女那得到甜頭,誰買了新的傢俱古董……
一個曾經何其榮耀的家族,如今真正倚重的又是什麼?只是過去那些曾經輝煌的記憶罷了。日後會怎樣,又豈是他們這些沉迷於紙醉金迷的人認真想過的?
也好,不做族長,她就可以少看一些煩惱的事,少見一些可惡之人。
論人情世故,蘭芝向來比她圓融,在府內也一直比她吃得開,如今又有親人在後撐腰,論容貌姿色,也是人人稱道的美女,皇帝一見定龍心大悅,日後沒準還能許一位皇嗣為親。
讓蘭芝做族長,這個結局,於公於私,都如此完滿。
爹,你在天有靈不必惱恨,因為女兒真的沒什麼怨恨和不滿。我只想好好作畫,這一生同你一樣,做個孤獨的畫師,便於願足矣了。
*
東嶽皇宮 青龍院內
三皇子皇甫貞喜孜孜地提著一個籠子走進院門,一名太監一邊行禮一邊陪笑道:「三皇子今日難得有空來這兒走動啊。看您氣色真是越來越好了,聽說您快封王了,奴才提前給您道喜。」
「好奴才,會說話。」皇甫貞抬手丟了一錠銀子,問道:「太子在吧?」
「太子殿下剛從陛下那回來,正在和一位回京述職的大人說話,三殿下要不先在院裡等等?」
「你幾時見我等過人?」皇甫貞驕傲地邁著方步直闖正堂,開口叫道:「大哥,看我新弄來的這只——」
「出去。」
一聲並不響亮的沉喝,卻比高聲咆哮更令人心生敬畏。原本一臉嬉笑的皇甫貞不由自主收回欲往前邁的腳步,有些尷尬地向後退了兩步,撤到門外。
剛才那名太監笑著搬了把椅子過來伺候,「三殿下,您還是先坐在這裡等吧。」
皇甫貞探著腦袋向門內望,好奇問:「什麼人在殿裡?聽上去太子好像正生氣呢。」
「是宿縣的縣官,三年一次例行回京述職。」
「這麼個芝麻官,還用太子親自過問?叫六部隨便派個侍郎不就打發了?」
「這本該是吏部的事,但聽說宿縣去年賑災所報的錢款數額對不上,太子震怒,所以要人一回京就直接到這面見殿下。」
「太子就是這樣,總把自己累得要死,白白讓我們下面一干兄弟清閒得直著急啊。」皇甫貞儼然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
這時屋內那名宿縣的縣官已經滿頭大汗走出來,嘴唇打著哆嗦,見到皇甫貞,好不容易才說了一句,「參見三皇子。」
「是你啊。」皇甫貞打量了那人一眼,笑著低聲說:「那年給太子送玉酒甕的人就是你吧?」
宿縣縣官程干尷尬一笑,見到三皇子連聲說道:「三殿下,麻煩您和太子殿下為微臣求求情,微臣定當重禮答謝——」
「重禮?」皇甫貞摸摸下巴,「什麼樣的禮才算是重禮?和當年的玉酒甕一樣的重禮?」
程干急忙點頭應道:「那酒甕現在還在宿縣,微臣沒有送人,三殿下若喜歡,微臣寫信回去,讓人即刻送來。」
「你先去辦吧。」皇甫貞笑著,未置可否,接著對殿內大聲說道:「皇甫貞求見太子殿下。」
「進來。」依舊沉穩的聲音,聽不出更多的情緒。
「雖然父皇是讓大哥協助總攬六部之事,可也沒必要這樣操心勞力、事必躬親吧,」皇甫貞丟下程干獨自進了殿內,「大哥,看看我剛買來的這隻貓,從暹羅國弄來的,看這樣子,是不是挺像老六那張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