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以為然地哂笑,立即轉移焦點,看向身邊的田碧海,提醒她道:「田小姐,你話還沒說完。」
田碧海看熱鬧看得相當入神,注意力慢慢移回他身上,不假思索開口:「喔,有兩點。第一,這裡的男人沒有人比你更好看了。第二點,你的樣子很清楚在昭告——這世界是為我而轉動的。」
她的聲線爽亮但稍低,不像一些年輕女性具有的清甜和嬌憨,所以說起話來特別有種確定力,沒有曖昧模糊的空間,反倒令他一時未能對她的評論及時回應。他大概是發了怔,那張瓜子臉靠近他叫喚:
「宋先生,叫開飯了,下去吧。」
他趕緊回過神,心裡微惱,鎮定笑指她腳邊的工具箱。「你是來——」
「來吃飯的啊。」她坦言,接著聳聳肩解釋:「這房子的裝潢主要是我設計的。子俐昨天說書桌抽屜有點問題,我想既然要來一趟就順道替她看看,不是什麼大問題就不必差工人來處理了,子俐不太喜歡讓陌生人進出她的地方。」
話說得清楚明朗,但怎麼看她都不會是子俐的閨中密友。他又多瞧了她幾眼;這個女人臉妝淡得若有似無,他甚至注意到她任由濃黑的眉在圓額上原始地舒展著,並未把眉身一些不馴服的細毛修齊,和他生活圈裡慣常見到、沒事就拿出小圓鏡把一張臉精雕細琢的女人大相逕庭。他調開視線,展現紳士風範地提起她的隨身工具箱。「我來。這東西挺沉的。」
她倒沒拒絕,隨著他下樓進入已規畫好動線的飯廳。
被安排在他的對角線入座後,田碧海似是立即忘記了他,非常投入這場飯局,與身旁的人有問有答,禮貌周到,偶爾也隨同舉杯敬酒祝福新人,眼神清明犀利,不時審視席間每一個人,每一眼都似在評打分數,卻不動聲色,抬眼碰巧與他相對時,她亦不羞怯閃避,直眼凝視他兩秒,再技巧性地滑開,明顯無意與他建立任何特殊關係。
得不到青睞,他心情不受影響。他隨時皆能轉移目標取悅自己,時間漫長,純粹進食很無聊,左右的女客相繼與他搭訕,他積極回應,以詼諧機敏的言語切入話題,以無與倫比的笑容作為陪襯,每一道探試有如按對了開關,得到的反應與暗示同往昔一樣熱烈;沒多久,他手心被巧妙塞進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條紙,可惜號碼的主人姓名是熟悉的英文拼字,和他某個前女友相同,他立即興味索然,終止了遊戲。
飯局過了一半,他有意無意望向田碧海,竟感到了一點失望。他連一個偶然的注目都得不到了——她已不在座位上,但外套還掛在椅背,大概去了洗手間。
不知為何,這個女人乍看循規蹈矩,他卻體受到一股近似挑釁的張力潛伏在她那身低調的外衣裡;比如那一襲未加特殊剪裁的淡素衣裙簡直像是為上墳而穿的,她竟不避諱地參加今晚充滿歡慶調性的聚會,使她在那群極力令自己艷光四射的女人間成了反差;比如她挑這種時辰進行私人工作修繕,看似敬業,實則不很認真看待這起邀約,所以大剌剌弄出惱人聲響而面無愧色;比如他和她素昧平生,卻敢對他出言不遜,完全缺乏社交矜持——
「喂,哥兒們,」宋子俐突然擠身到他右側,打斷他的思緒,紅通通的面頰透出幾分酒意,她噘嘴道:「別怪我不夠意思,我人情還是得做到底,這裡頭有沒有你稍微中意的?指點一下,我好去向那邊的大人稟報。」
他環顧一遍飯廳裡的爭妍鬥艷,再斜瞅著宋子俐,一股惡戲念頭悄然萌芽,他煞有介事湊近她。「有。」
「真的?」宋子俐喜出望外。「哪個?」
「田碧海。」
「什麼?」她一臉莫名。
「就田碧海,那個來裝修的女人哪。」
宋子俐失笑。「老兄,你搞錯了,名單裡沒有她——」
「就是她。她也是你請來吃便飯的不是嗎?」
「別鬧了你,我還不瞭解你啊——」
他一本正經地看住她,聲量只有她聽得到。「田——碧——海。聽清楚了嗎?要不要我大聲宣佈,像宋子賢那樣?」他輕輕嗤笑兩聲,起身道:「去稟告吧!我去一趟洗手間。」
他當然沒有進洗手間,他悄悄繞至田碧海座位後方,趁熱鬧提起她座椅下的工具箱,泰然自若地走出飯廳,向正在客廳收拾酒杯的幫傭招呼示意後,繼續走出大門,駐足在電梯前,他擎起工具箱掂了掂重量——這女人的兩手很有力道,對付男人不知會不會全數使上?
他像完成一項秘密的惡作劇般忍不住痛快地笑了。這個夜晚沒有原先想像中的無趣呢。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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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碧海將滿滿兩手從超市採購回來的雜貨袋放在茶几上,再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拉開閉合了一整天的厚重布簾,讓涼風竄進悶滯的室內;陽台外已是濃濃夕色,街邊路燈相繼點亮。
她靜靜佇立一會兒,揉揉酸麻的腕臂,吸一口氣,重新抱起那兩袋雜貨,走進客廳另一頭的廚房,把生鮮食材和日用品一一歸位,開始準備晚飯。
「今天就煮……咖哩飯吧。」她輕快地決定。「還有羅宋湯。」
她俐落地盛了鍋水先煮開,再拿出紅籮卜、馬鈴薯、蕃茄、洋蔥洗切,動作迅速但巧妙,轉身又從冰箱取出雞胸肉、牛腩準備切塊,嘴裡輕輕哼著歌,但只聽得清楚一句——「bestthatyoucando……」
她喜歡作菜,不為了滿足食慾,她其實吃得極少,純粹是為了過程的自由寫意,每一個步驟都可以像輕歌漫舞,毫不費力,結果常充滿驚喜,多麼美妙!加上如果能取悅別人的味蕾,那真是一樁難以言喻的幸福;但取悅這回事,總是無法盡如人意,尤其當你無法確知對方的心念時,取悅有時就成了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