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將冒著熱氣的飯、湯端上桌時,背後的冰箱門猛然被用力打開,往下瞧,一雙雪白的赤腳出現在黑色地磚上,田碧海嘴角慢慢漾開微笑,對門後拿了瓶礦泉水猛向嘴裡灌的年輕女人道:「別喝太多,開飯了。」
年輕女人和田碧海一樣一頭長髮,半邊臉被黑髮遮蔽,另一半敞露的面頰蒼白暗澹,但五官極為鮮明,大眼濃睫高鼻,顯然具有部分西洋血統,上下兩件式睡衣仍掩不住美好的身段。
女人默不作聲地走到桌邊坐下,表情漠然盯著香氣四溢的晚膳。
田碧海將淋上咖哩湯汁的白飯端到女人面前,附上湯匙,輕聲說:「你最愛吃的。餓了吧?對不起,我今天來得比較晚。」
女人沒有反應,但順從地舀了一匙咖哩送進嘴裡,緩慢吞下;田碧海見狀相當高興,也為自己盛了一盤,陪著女人進膳。
「今天畫了些什麼?」她小心翼翼地問。
女人不說話,樣子是聽若未聞。
「都在休息嗎?」
女人保持沉默。
「休息也好。不過白天盡量讓太陽光進來,對健康有幫助。」
女人睞她一眼,像是在責備她失言。
「喔。」她立即恍悟道:「這裡是舊樓,彼此靠得太近,如果你在意鄰居的話,我們可以再搬,唔,最好是市郊些,空氣好,租大一點的房子,也許你可以嘗試散散步、曬曬太陽——」
「……」女人把湯匙用力擱下,發出簡潔有力的答案。
田碧海頓住,不再接續這個話題,平靜地為女人盛碗熱湯。
兩人保持無言好半晌,女人不很熱中地吃了幾口飯,突然正眼凝視她。「你替我打聽到了嗎?」許是久未開口,聲帶有些沙啞。「有沒有看見他?」
「……」
「看見了嗎?碧海?」女人追問,原本冰冷的大眼燃起一簇焰苗。
「看見了。」她直言,她從不瞞她。「大部分在他公司附近那家餐廳。」
「他好嗎?」
「沒什麼不好。」
「和誰在一起?」
「我沒看到。」
「聽說了嗎?」
「我不清楚……好像是原來那個。」
女人神色加倍憂傷,頹唐地垂下雙肩,低頭停止進食。
田碧海放下湯匙,推開椅子,站在女人身前,兩手包覆住女人的面頰,像哄慰孩子般甜笑輕語:「不要擔心。你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只要能讓你開心的事,我一定去做。但答應我,對自己好一點,平靜下來,身體才好得快。」
「會好嗎?」女人闔上眼,眼角一顆淚珠順著高挺的鼻樑滑下。「我怕好不了。」
「會。你忘了?你比誰都堅強;而且,我會一直在這裡。」
她展開堅定鼓勵的笑,女人將臉偎在她胸口,兩手扣住她的腰,緊緊的,彷彿能藉此得到源源不絕的力量。她輕撫女人的黑髮,一遍又一遍,夜風吹來,拂過她的臉龐,將一抹稍縱即逝的哀傷和疲憊增添在她蹙起的眉頭。
*****
田碧海揩去額上不斷滲出的汗液,不斷將小型椅櫃和屏風從左邊移至右邊,小倉庫內堆疊的傢俱差不多已清點完,依舊找不到她需求的窗花樣本。
她停下來喘口氣,頭頂上的旋轉風扇並沒有太大實質作用;通風差,她得盡快完成工作。下巴一揚,正想喚外頭顧店的助理進來援一臂之力,助理拔尖的嗓音已先她而起——
「田小姐!有客人找!」
她深深歎了口氣,新來的助理已工作了三個多月,仍然未能上手,遇到棘手的案子很少想方設法先一步處理,若她正好在店內,總一古腦兒推給她接手。
她拍去衣褲上沾抹到的塵埃,重新束好松亂的長髮,推開半掩的倉庫門,走進燈照明亮的店面展示廳,一名身材頎長的年輕男人正彎腰俯視家飾櫃上的銅製小擺設,助理小苗一旁呆杵著,一句介紹詞也迸不出。
她走近小苗,投射出責備的眼神;小苗視而未見,緊盯著男人的一舉一動不放。田碧海微惱,清清喉嚨叫喚:「小苗。」
小苗嚇了一跳,趕緊道:「田小姐來啦!客人找你。」
男人直起身,偏頭望向她,對她粲然一笑。「嗨!碧海。」
她楞了楞,幾秒內快速正色以對,掩飾內心的疑惑和訝異。「嗨!你好。宋先生,怎麼有興趣光臨小店了?」
宋子赫一逕帶笑,那笑容一牽動,出色的五官更加亮眼;他似乎明白這一點優勢,總不吝惜隨時隨地送出笑容。
他高舉手上的工具箱。「你忘了這個。」
「喔。」她順手接過,心中並未釋疑。「謝謝。我記得子俐說在家裡遍尋不著,怎麼就找到了?還麻煩你過來一趟。」
「不麻煩。剛下班,順道經過這裡,替她跑一趟無妨。」這一點他倒沒扯謊,他的確是順道經過,不巧在車裡接到在公司被攔截一整天的鄧欣的電話,他將車停在路邊,極有耐性地聽完她的埋怨、委屈和失控的哀泣,萬分無奈地安撫她後,戀情走味的索然襲上心頭,結束關係的念頭悄然萌生;他隨意抬起頭,正好迎視一塊咖啡色底白色字體的木作傢俱坊招牌,想起子俐告訴過他有關田碧海的訊息,也想起被遺忘在後車廂好一段時日的工具箱,幾乎沒有多加猶豫,便登門拜訪了。直覺告訴他,這女人很不一樣,可以帶給他不同於以往的情趣。
「其實找不到也不要緊,店裡還有另一副備用。」田碧海一句話就消解了他的人情債。
「沒想到我做了件多餘的事。」他攤攤手,再走近她一點,好整以暇地端詳她。
「哪裡。還是很謝謝你。」她回身對持續發呆的助理吩咐:「小苗,泡杯茶來。」
她今天同樣簡素,上衣是類似的白色窄版襯衫,下身是深棕卡其七分褲,著同色包鞋,褲裝使她顯得更清瘦,腰身更薄,面頰渲紅帶點晶亮,那應該是汗水的作用,而非腮紅,就算有薄施脂粉也被她的汗液消融了;她身上散發出工作後的熱度和甘洌的體味,近似橙橘香,抬高的下巴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烏漬;他只考慮了一秒,便伸手替她抹擦。「沾到髒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