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蹲下來要彌補自己造成的「過錯」時,有腳步聲從林間傳出。
那位瘦小老伯該是發現牛只不見,正四下尋找,他從小林子裡衝出來時,整張臉白慘慘,兩眼焦急,但在看到鳳錦時,老伯慘白面色竟有本事刷得更白,都帶死氣了,張得開開的嘴如同離水的魚,被驚嚇得很嚴重。
「你、你你……你……咒……牛……」
揍牛?「不,不是他,不關他的事,牛是我揍的!」上官淨忙挺身而出。
她想法很單純,這兒的人對鳳錦已夠「另眼相看」了,能少一事是一事。何況,水牛確實是她打倒的。
「我不是有意傷害牛只,老爹別慌,我會把兩頭牛完好無缺還您的,您給我兩刻鐘,我馬上——嘿!喂?」老人家突然翻白眼,倒地。
這下有得忙了。
第2章(2)
※※※
夕陽落下,霞錦般的天幕漸沉,倦鳥盡歸巢。
鳳錦尚未回到竹塢。
山風、林風兩相夾擊,他身上還有些臭烘烘的,即便如此,他心情卻頗美,讓他心情好好的姑娘很忙碌,而且已連續忙碌兩、三刻鐘嘍!
他看她使了一記俐落飛身,接住昏倒的瘦老伯,確認老伯氣息、心跳皆在後,便趕緊掐按老人家人中和虎口,拍胸又拍背。
「讓他嗅些薄荷草吧!」他從懷中取出草袋,起身走去。
「你別過來!」這話衝他喝出。
她甫出口就後悔得要命,他瞧得出她恨不得甩自個兒兩巴掌。
她不要他現下靠近,是怕那老伯若醒過神,張眼見他蹲在跟前,說不準又要厥過去第二回。他明白的,正因為明白,更不能「辜負」她的那一喝。
「嗯,我不過去,我知道……我不會過去的……」
「不是的,鳳公子,我——」她脹紅臉,急欲解釋。
「你不用多說,我明白的。」
他很體諒地打斷她的話,似怕她內疚,嘴角還揚起笑,只不過笑得略帶憂傷。這憂傷啊,多一分則太過,減一分則太少,得恰恰好才稱完美。他留下草袋,退回原處,然後靜靜撇開臉,僅讓她瞧見他低斂在眉目間的鬱抑。
「薄荷涼草我也帶了些在身邊,還是鳳公子為我備上的,我……我很感激。」懷中雖有涼草,她倒是一把抓走他擱下的草袋,抓得緊緊的,然後從裡面取出薄荷草,捏在指間摩挲幾下,清列氣味隨即漫開。
她不再言語,僅專注手邊之事。
她把那沁涼氣味移到老伯鼻下,不一會兒,薄荷草果然奏功,老伯呻吟幾聲,晃著腦袋,慢慢轉醒。
下一刻,她移身到牛只身邊,手法獨特地按捏牛只頸側與背脊之處,她做得十分賣力,沒多久,兩條水牛蹭著身軀便站立起來了,只是圓黑牛眼像還驚恐未定,覆著水霧,看起來有些可憐,就如同那位醒將過來的老伯,努力瞠著眼,隔著一段距離謹慎戒備地盯著他。
他承認,今兒個確實太不知收斂。
今夜滿月,月盤皎白美麗,卻是他體內靈能最弱之際。
他不該一時興起,因她而興起,勉強施咒術攪擾那兩頭畜牲,誘它們衝撞。
已經夠弱了,再消耗精力施咒,今晚他要闖過自個兒的「血咒」,怕要多吃不少苦;但,哈哈,很值啊!他喜歡她懊惱又得強忍的模樣,喜歡她悔得要命又一臉歉疚的表情,喜歡她對他的在意,即便是憐憫,也很好,有憐有憫,表示心動了、疼了,她心疼他,那再好不過。他打算拿她當「藥」,她這味「藥」若肯溫馴順從於他,「藥效」才能長久。
一開始他並未察覺她尾隨在後,是直到鵝群出現、孩童教他驚哭了,而後他又獨自踏上歸途時,才察覺身後有異。
她武藝高強,輕功絕頂,卻將他視作尋常人,跟蹤他時,連收斂足音、靜息屏氣都免了,以為他聽覺不出。
唉,都不知該誇她實心好呢?抑或笑她太無戒心?
東南西北村的人,無誰不怕他,唔……該說這南蠻莽林二市,沒人不忌憚他,但別人不敢來親近,絕非僅因他模樣隆異。
她瞧見了吧?
他就是如此這般地遭到「排擠」、被「拋棄」兼「惹人厭」,但越弱勢、越需要受保護的人若咬緊牙關、硬撐出堅強表面,總能加倍、加倍地惹人心憐啊……
他暫時卸下背上竹籃,一直退在幾步之外,沉默無語,看牛只恢復體力,看瘦老伯在她的攙扶下站起,看她幫老人家拉牛,將兩頭有點暈顛暈顛的水牛拉進林子裡。
那老人臨走前還大膽回頭瞥他一眼,枯乾的寬嘴抖了抖,最後衝著她說——
「你……你留神些……」
「老伯也請保重。牛只的事,當真是我不好,與旁人不相干。」
瞧,還替他說話呢!他心裡那口氣,歎啊歎,也輕輕逸出唇,歎聲像似無可奈何,鑽進姑娘耳裡、心裡。
上官淨很是難受。
忙完一場小風波後,天都暗了,月娘款款落樹梢。
她下意識瞧了天上圓月一眼,亦悄悄歎口氣,然後硬著頭皮,朝退立在一旁、抿唇不語的他走去。
不曉得說什麼好,想給幾句安慰話,又怕口拙,她咬咬唇,尋了個話題。
「水牛通常極溫馴,像方纔那樣暴躁的,我還頭一回見識,而且一來還來了兩頭。」她打量他,微露笑。「真奇怪,是不?」
他回她一抹淺笑。「是有些奇怪。」
語調是徐徐然,如透進春光再拂面的風;神態是淡淡然,如落在澄湖亡的一片葉;笑顏是溫吞吞,加慢煮細熬的小文火。什麼都好,就那輕斂的目光不好,一點也不誠實,他不肯對上她的眸,靜靜想掩住真正心緒。
見他忍著,她憋得更難受,張嘴欲言,卻聽他笑笑又道——
「奇歸奇,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南蠻水牛真發起情來,倒有可能如此強悍。」
她先一愣,眸心略顫。「……發、發情?」
「上官姑娘別不信,能激得兩頭公水牛頂起角衝撞,不是為了掙得某頭母牛青睞,還能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