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沒有回答幼琳,卻開啟另一個話題。
「你不要怪媽媽,我的優秀對媽媽而言是一種懲罰,除了透過打罵,她無法宣洩滿心怨恨。」
這些年,她們這對母女互相虐待著,她故意用優秀贏得父親的注目與讚許,父親雖不敢在家裡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卻在外頭大方向人介紹她——龔亦昕,未來的心臟外科權威,她是我龔席睿最驕傲的女兒。
這些話第一次傳到母親耳裡時,她回到家後,母親失控地怒摑她一巴掌,那紅痕在她隔天到醫院時,仍然未褪。
她明白母親為何失控。
她曾經簽下切結書,允諾到父親醫院工作絕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父親知道此事後,和母親爭執,那是第一次,父親為她挺身而出。
她經常想,若是再拚命一點、再進步兩分,讓眾人看見她更多、更好的成績。她便報復了從小到大苛待自己的母親。
看,出生卑賤的歌女竟生出這般優秀的女兒,而高高在上的音樂教授,也不過培養出一隻好看的花瓶……
光是想像那些評語,她就好快樂。
她曾想過,繼續下去,繼續待在那個家、待在滿是仇恨的環境裡,與母親彼此折磨,與之抗衡。
她將慢慢學會不害怕母親,學會與她抗衡、學會還擊,終有一天,她會越來越強、母親越來越老,屆時,她將讓母親明白……苛待別人的女兒,是件十惡不赦的罪過。
「姊,你把話說清楚,我聽不懂呀。」
她伸手,為幼琳撥開額間的散發,輕聲歎息道:「那是個很長的故事,如果你願意,請爸爸媽媽慢慢告訴你。你的觀察是對的,我恨你,也恨爸爸、媽媽,我恨整個龔家……」
她沒把話說完,而未完的話是——但你今天的維護,讓我決定學著放下仇恨,終止家人間的彼此折磨。
「不過再多的恨也不容我否認,我是吃龔家的米長大的。」
龔亦昕幫她把被子拉好,輕輕地為她擦去滿面淚痕。
「至於你的病,如果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崇拜我,那就相信我,你的病發現得很早,可以治療好的,或許未來的路會很辛苦,也許你即將面臨的狀況並不如意,但請繼續發揮你的天使性格,不要恐懼、不要害怕,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我相信你會衝破這個難關。」
往後就停留在這個距離吧,不遠、不近、不迫人、也不過份陌生,朋友以上、親人以下,這樣的她們,可以相處融洽,不再有機會互相傷害。
「姊姊……」
龔幼琳叫住她,想同她深談,但龔亦昕身上像是浮出一層保護膜,待她客氣而疏遠。
「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林醫師會告訴你,你的病況,他肯定已經做好所有治療計劃,不要擔心,好好配合林醫師,治療過程會有些累,但為了生命,有些辛苦的事,是無法避免的。」
「你姊姊說的對,不要害怕,有爸爸和姊姊在……」龔席睿進了房,接著她的話。
他望向亦昕及妻子一眼,看亦昕凌亂的頭髮和狼狽的衣著,不難想像剛剛這種發生什麼事。
他總以為亦昕已經長大,這種事不至於再發生,沒想到,妻子的恨仍持續發酵著,他以為不再發生的事,原來只是亦昕隱藏得好,讓他無從知曉。
罪惡感攀升,只不過這次的罪惡感不是對妻子,而是對於女兒,他虧待了她。
二十六年,他以為光陰會洗去仇恨,沒想到……心中湧起一點點的不耐煩,他別過頭,不想理會妻子臉上的淚痕。
「亦昕,你今天忙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龔席睿說。
「是,爸、媽,我回去了。」
她離開戰場,在走出病房之前,沒忘記先進浴室裡梳攏頭髮、拉好衣服,她是機器人,不宜在外人面前露出狼狽的一面。
龔亦昕一離開,汪嘉儀哭著走近丈夫,圈住他的後腰,放聲大哭。「怎麼辦?幼琳生這個病……我以後要怎麼辦?」
「你只想到自己要怎麼辦嗎?」
冷淡的一句話,讓汪嘉儀聽了不禁全身發寒。他不是應該轉過身,柔聲安慰她嗎?他不是應該握住她的雙手輕聲安慰說:「不怕,我們要堅強起來,幼琳需要我們的支持。」可是……不對,他的態度不對,這些年是他欠她,他理所當然要對她體貼與退讓……
龔席睿不看妻子,彎下身對女兒說︰「幼琳,爸爸會用盡所有的辦法,讓你恢復健康,不需要擔心,你唯一要做的是,吃飽、睡好,讓自己有足夠的體力應付接下來的挑戰,知不知道?」
「爸爸,姊姊說……」
提到龔亦昕,汪嘉儀連忙抓住丈夫的手,急迫道:「席睿,我早就說過,龔亦昕很陰險,她故意不還手、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可憐,你知道嗎?她根本什麼事情都曉得,她……」
龔席睿轉過身,怒瞪妻子,「你非要在這個時候講那些沒用的事嗎?」
「我?!」她被丈夫一吼,愣住。他怎麼會用這樣的態度對自己?難道他……又有了新外遇?恐慌逐漸攀升,她嚇倒自己。
「如果你無心陪幼琳就回去吧,這裡有我。」他疲憊地柔柔額角。
「我……」她看向丈夫、再看向女兒。這是她最愛的兩個人啊,他們怎麼可以對她這麼冷漠?「我當然要陪,幼琳是我的女兒。不過,我有話一定要現在對你講清楚。」
龔席睿定眼看她,她也回望他,兩人用眼神對峙,半晌,他搖頭說:「走吧,到外面說。」
他並沒有給妻子太多時間,但汪嘉儀很快地讓丈夫明白,龔亦昕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以為這點可以證實,龔亦昕如她所料,是個陰險狡詐、城府深,心機重的孩子,她待在他們身邊根本不懷好意。
龔席睿乍聽之下相當震驚,隔天立刻將女兒找來辦公室,他開口便問︰「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