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了。」佟奕馨抹乾眼淚,表情堅毅地道:「阿瑪,您服過藥該歇息了。」
「光顧著說話,沒注意天都黑了。」佟國璋病後身體虛弱,才說一陣子話就感覺渾身疲憊無力,沉重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氣息微弱道:「唉,我去歇著,妳在陵園忙一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啊!」
「嗯,我知道。您安心睡吧,別胡思亂想了。」服侍父親躺下休息,佟奕馨心中盤算著還有些家事未做完,等父親熟睡了再來一一處理。
佟國璋沉沉閉上眼睛,雖然他病中身體衰弱導致精神不濟,但紛亂心事卻讓他無法成眠。
他放不下馨兒,這些年來不僅當她是親生女兒那般疼寵,也為了與她生父的兄弟之情。
他一生最大願望就是將她送回生父的懷抱,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不可以一輩子在這荒郊野嶺老死,他自認有這份義務為馨兒一生的幸福負責,就算生父不容,也該為她找個好人家嫁過去才行。
過去不堪的往事在腦海一幕一幕升起,佟國璋寤寐間回憶小奕馨還只是出生不到幾個時辰的小娃兒,狠心福晉竟下令府裡的嬤嬤將她裹條破布巾扔出王爺府──
可歎哪,這娃兒長得清靈秀美,但她的命運卻如此多舛悲苦,若非她生母個性驕橫魯蠻,又豈會聽命滿口胡言亂語的術士之言?讓這晶瓷般嬌美剔透的金枝玉葉差點兒成了野狗口中肥肉。
佟國璋不安地翻了翻身,感慨自己一生時運不濟,也對命運坎坷的奕馨充滿不捨憐憫。
深秋夜裡霜寒霧重,意識到自己即將凋敝的身體,未完成的心願讓他的心比門外的凍霜更冷。
***
竹林草堂
如同過往,佟奕馨巡完陵園便回到草堂歇息。
當初身為皇陵守墓人的佟國璋為了有個方便歇息之處,臨時起意動手築了這座草堂,除了平日供他父女倆休憩之外,也可讓偶爾來陵墓弔唁親人的皇族們有個舒適幽靜的地方歇息。
然而,這處位在竹林深處的簡陋草堂並不受皇族們喜愛,各王公貴族在不遠的山頭皆自設避暑行宮,他們寧可舟車往返數十里也不會留在草堂休憩,於是,佟奕馨很自然地把草堂當作是她專屬的私人天堂,裡面的每處擺設全依她自己喜好,她喜歡一個人在草堂裡用膳飲茶、觀遠山、想心事。
就像現在,她把隨身攜帶的茶水點心取出,坐在竹編的椅上向遠方遙望。
秋意深濃,一望無際的荒蕪大地捲起層層烏雲,迷濛丘巒間飄起輕茫細雨,混沌雨霧將一片荒野枯黃山林籠罩上詭譎、神秘的淒冷孤寂。
佟奕馨旁若無人地喝茶,吃自己做的窩窩頭當點心,這是她一天中最愉悅的時光,在父親手築的草堂裡彷彿他就陪在身邊,就算身處墳地也沒有半點魑魅魍魎的恐怖感覺。
她欣賞也崇拜父親的手藝,簡單的架構裡佈滿巧思,錯落有致的花草林木恍如官宦人家獨有的後花園。
佟奕馨習慣在這座精巧花園裡發揮想像力,想像當年若沒有狠心的福晉下達指令,或許,她就會真的在一座花團錦簇的花園裡長大,養尊處優地讓嬤嬤、丫鬟們簇擁服侍……
「嘶──嘶──」
突然,草堂外傳來一聲接一聲長長的駿馬嘶鳴聲,佟奕馨心頭一震,手上點心掉了!
天!這時候誰會來草堂?有人來弔唁新墳嗎?誰呢?印象中不記得有哪家皇親剛舉葬啊!
她呆若木雞,腦海中亂馬雜沓不知該如何反應。
漸漸地,沉重腳步聲愈來愈靠近,佟奕馨突然回過神來,兩三下迅速抓起竹桌上的飲水點心,以最快速度躲到草堂後的儲物間,那是一處用來儲備乾柴糧草的小室,約略只容旋身。
第1章(2)
從竹編的狹門可看清草堂內每個角落,佟奕馨屏氣凝神、目不斜視直向前看。
不一會兒,她眼簾中映入一名高大壯碩的男子,他利落地將馬匹拴在草堂外,撥了撥身上被雨滴打濕的朝服,大方邁進草堂。
從男子身著的靛藍朝服來看,此人該是當朝高官,而其英挺偉岸、器宇軒昂的外表,更顯此人來歷必然不凡!
他規律卻沉重的呼吸聲在闃靜竹室內益顯清晰,感覺他似乎趕了很長的路過來,見他動作敏捷利落的找到竹椅坐下,佟奕馨確定這男子應該不是初次到草堂來。
怪了,他到底是誰?如果他不是第一次來草堂,怎麼以前從來沒遇過他呢?
佟奕馨動也不動地躲在儲物間,仔細觀察這名不速之客,耐心等待他起身,見他在室內來回踱步,又蹲下身子在羊皮囊裡掏出筆硯。
終於,佟奕馨緩緩看清了男子的面貌,他穿著靛藍朝服,腰際之間繫上剔透高貴的翠玉如意,外加一條雪白汗巾,腳蹬皂靴,年紀在二十五歲左右,五官稜角分明,星眉朗目,漆黑的眼眸彷彿浮動著莫名的愁傷。
儘管他的神態漠然,但從他的衣著及腰間所綴翠玉已顯示男子身份高貴,絕非等閒之輩。
只是,佟奕馨腦海一再過濾數據,怎麼就想不起來哪家位高權重的皇親國戚跟眼前俊朗異常的美男子有所關聯?
才不過二十五歲年紀,他來弔唁誰呢?
屏住呼吸,佟奕馨難抑心中好奇,睜大眼細觀這名陌生男子的一舉一動,躲在儲物間的她沒忘記自己是地位卑微的守墓人之女,按照京裡的規矩,她對任何皇親國戚或朝廷重臣,都得低伏微渺地自稱「奴婢」。
阿瑪教過她,遇上來自京城裡的皇親國戚都要跪地行禮,謙稱自己為「奴婢」。
這些她自小就透徹瞭解過了,阿瑪不厭其煩地教導她各種應對進退的禮節,但她從沒真正臨場演練過,下意識裡抗拒排斥著──因為,她討厭那些欺壓過阿瑪的人!
更深一層潛意識裡,她恨絕、恨透了那無情無義將自己一出生就扔出家門的皇家貴冑,她的生父──正是當朝皇帝的親叔父。那又如何?他遺棄了親生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