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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頁

 

  身旁人類來來去去,她不敢與他們深交,總是只待幾年便走,她開始有了假名,自稱姓魚,名芝蘭,認識她的人類喜歡喊她一聲「小魚」。她與誰都好,成為朋友,她的美貌,帶來許多麻煩及覬覦,先前企圖染指她的那位大少爺並非唯一,無論她到了哪裡,皆有人想為她說媒,也遇過男人愛慕示好,剛開始,她會婉轉說著她在等人,到後來,她不那麼回了,等待兩字,不再掛於嘴邊,她仍是拒絕任何人的感情,維持著愛情方面冷若冰霜,友情方面好聚好散。

  她夜裡不再流淚,不再喊出他的名字,如同她也不再倚窗望月,像個傻子,喃喃低語對自己說話。

  她不再說著:負屭,不要讓我等太久。

  她不再說著:負屭,快些回來。

  他無從分辨這是從她上岸多久以後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四季變換的速度及次數,他已算不出來,算不出……她的寂寞,持續了多久?

  她在陌生的陸路上,被迫成長和求生,吃盡苦頭,嚐遍艱辛。可怕的是,支撐她咬牙忍耐下去的力量,最終卻是將她推落絕望深淵的元兇。

  與負屭錯身重疊過的魚姬有無數個,或哀,或喜,或強顏歡笑,或淡淡吁歎。

  她遇過對她心懷不軌的人,也遇過疼她如親生兒孫的善良長輩,她辛勤工作以換取溫飽,不求富裕發達,亦不想成為旁人眼中能幹精練的伶俐姑娘,她只想安穩平順地度日,她經歷過戰亂、饑荒、疫病,也面臨過祥和、富足和國泰民安。

  她懷念著海,已經回不去的故鄉,她後悔捨棄一切,踩上人界陸路,沒說出口的,似乎該是她後悔認識了他,害她落入進退維谷窘境的男人。

  負屭伸手碰觸每一個在他眼前經過的她,他撫摸不到她,這裡的她只是輕煙,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裡。」他的手指幾乎要撫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這一個她,受雇於一間食堂,負責數十簍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臉上有淺淺紅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廚房工作的年輕姑娘故意挑起爭執而摑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儀的灶頭對魚姬特別關愛照顧,以致於引發姑娘強烈的妒意。

  指腹穿透她頰上紅痕,她與先前每一個她一樣,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下一個她,受僱主斥責而低垂螓首,同樣在他指尖可及之處,變成煙。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再下一個她,離開了食堂,繼續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見新的人群,適應新的生活,身上僅有的錢財卻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鎮,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直到一個美麗女子對她伸出援手,將她帶進一間當鋪,聘雇她在當誧裡做份小差。雖是婢女,吃食衣著皆遠勝於她先前任何一個工作,當鋪當家脾氣雖古怪,倒也不至於遷怒小婢女,鋪裡婢女們性情良善,待她極好,她在這裡笑容多出許多,而且,當鋪保護著她,不讓她受到外人欺負,覬覦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遠遠,不敢動手動口調戲她。

  淺藍衣袂飄飄,她故意不施脂粉,不點朱唇,不特立獨行,在一群藍衫婢女之中,仍是靈秀突出。綴鈿烏絲,在纖挺背脊後方彈動飛舞,她就像個豆蔻年華的妍麗姑娘,越發致美。

  負屭與這個她穿身而過,和煙霧相融的感覺是冰涼無溫,極似他奔入天際雲朵裡,撲面所感受到的沁寒。

  另一個她,坐在巖上,長髮披溢如濃墨,洩下了胸口及腰際,在巖上蓄積為一泓發泉。她穿著他的雪白外褂,衣擺掩至她踝間,仍是露出底下一雙裸裎美腿,白玉無瑕,清透得發光,三三兩兩的金鱗點綴,像星辰閃閃映輝,腳掌旁側,還有薄薄小片魚鰭煽動著。

  他不敢碰她,她笑得太美太美,彎彎的月眸及粉唇,瞅著他,沒有眨眼,他不想破壞此時的她,不要看她化為一陣輕煙散去。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他問。明知道她是虛影,他仍是問。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這句話,遲了百年。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她等他這句話,等了百年。

  她伸出柔荑,輕軟細語,上前抱緊了他: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在他的胸坎間,真真實實,暖得像懷中之玉。

  她,沒有消失。

  終章

  她在延維的幻境裡,看見負屭與過去每個她相遇的情形,她雖然試圖呼喊負屭,他仍是聽不見她的聲音,她只能悲哀凝覷著他,見他惱悔,見他揪心,見他自責不已。

  她想告訴他,都過去了,他不是存心負她,這百年之間,他是受困於延維的言靈術力,被迫忘掉她。知道真相後,她釋懷了,真的,她無怨無尤,因為她十分清楚,這個男人當年為了救她,付出多少心力和代價。

  直到負屭開口說話,說著——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裡。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她瞧見負屭直勾勾向她走來,擋在他們中間的虛幻身影,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他越來越接近她,嗓音越來越清晰,迷霧漸散,他終於站在她面前。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她冀盼了多久的一句話吶。

  而哽咽在她喉頭的,亦是藏了許久的一句話,一句她日日夜夜都曾做夢想要說出口的話——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負屭緊緊回擁她,彷彿要將她嵌進心窩,就這麼黏在一塊,不容任何人再分開他們。她所不知道的,關於他的那部分記憶,她已然明瞭,而他,將他不在她身邊時,她經歷過的酸甜苦辣,從頭瞧過一遍。對於彼此,他們只有更加心疼憐惜,回憶裡遺失的片段,補得齊全,它們不甜美,甚至又澀又苦,但他與她皆不願失去它們,要牢串鑲進心上,用以珍惜現在重得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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