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此刻才看見她身上濕漉漉的衣裳,連忙催促她快快去更換。
魚芝蘭輕吁口氣,如願得以往房間挪動腳步,而不再被雪兒纏著問東問西。
可是……幾乎能燒灼身軀的視線,沒有消失?!
怎可能?她一踏進嚴家當鋪,有所企圖之徒應該會識相止步,不敢窮追不捨,笨到甘冒被當鋪護師圍捕痛扁的危險,擅闖嚴家才是。
她止步於大湖長橋,確定四下無人,絕不可能有誰的目光能橫越如此長橋,緊緊鎖咬,直到她抬頭,驚覺在陳府所見過的那片奇雲──
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不,那片雲,沒有任何改變,它籠罩在她上方,即便湖上清風陣陣,也無法刮散它一絲一毫。
沒錯,那道目光來自於它。
「終於發現了嗎?『鮻』。」淡淡的口吻,夾帶一些些嘲弄,醇酒般的男嗓,穿透雲層而來,漸漸散去的朦朧雲靄間,頎長身軀變得清晰,緩從天降。
身份被點破,她流露出驚愕神情,而在她的反應中,除卻驚愕,竟還有恍惚及暈眩,幾乎是扶住橋欄才能站穩。
「……負……負屭?」
身為龍子,排行第六,被曾為海底城一族的小鮻認出來,毋須驚訝,他亦不意外。
龍之九子,只只在海底城赫赫有名,本該無魚不知、無蝦不曉。
他朝她走近,越發感到她的嬌小纖細,她覷著他,完全沒有合眼,眨也不願眨,恁般專注地望向他的臉龐。
負屭因她的沉默而沉默,兩人互視良久。
「你……不識得我?」她唇兒顫顫,嗓音支離破碎,突兀地問著。
負屭連眉都沒挑動,認為她問出多可笑的問題,鮻雖珍貴稀少,卻非海底城中的風雲人物:
「我該嗎?」
第2章(1)
「我需要你做藥引,熬製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負屭直言來意,冷冷的,如千年寒冰,低吐著狠絕之語,道出他到她面前的唯一目的,便是以鮻為藥,替海中龍主煮湯補身。
「你認錯人了。」魚芝蘭撇開視線,半響才出聲否認。
「區區一隻凡人,怎會識得我負屭?」現在想撇清,不嫌太遲嗎?
「……」她無言。
「藏起魚尾,斂起魚鱗,就以為自己變成了人類?」他彎揚唇角,嘲弄再道:「人類生長老化的速度,與你大不相同吧,再過十年、二十年,依舊是少女模樣的你,便淪為他們口中的妖。」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請你離開嚴家,嚴家迎客只限當鋪,主屋這兒不歡迎不速之客。」她邊說,邊要轉身逃,這是窩囊行徑,她也無暇細思。
驀地,纖細膀子遭鉗,輕巧身軀騰空,來不及驚呼,便被俐落拋進嚴家大湖。
噗通。
消失於湖面的淺藍身影立即破水而出,狼狽地散了髮髻,濕發糊貼在她略顯蒼白的巴掌小臉上,由於事出突然,她喝了些水,猛烈劇咳,雙臂劃著水,才不至於沒頂下沉。
「你、你做什麼?!」她一臉水濕,杏眸圓瞠。
「助你憶起水中生活的滋味。」他臉上沒有笑,神情認真。
「你——」魚芝蘭覺得氣悶,卻詞窮無語,貝齒一咬,乾脆靠己之力,一路往湖岸泅去。
「原來不是碰到水就會恢復原樣。」負屭跨出橋欄,腳踩虛空,足尖不沾半點湖水,優雅飛騰在她身側。
他本以為讓這條小鮻跌進湖裡,便會原形畢露,結果她仍維持人形,笨拙地拍水前游,氐人族足以媲美水中蛟龍的泳姿,在她身上已不復見。
「你已經無法變回人身魚尾的鮻?」他又問,魚芝蘭不理睬他,半聲也不應,一心一意只專注泅行上岸。
負屭衣袂飄飄,仙人臨風之姿倒映湖面,冷眸垂斂,淡覷她浸濕的倉惶芳顏,分不清懸掛睫間腮眸的水珠,是撥水時所濺上的水珠,抑是……
他捕捉到她一瞬間的無聲悄覷,她看著他,眼神悲哀且複雜,鑲滿太多他不知何以為名的情緒,像是恨,又像怨,更像希冀崩壞的絕望。
她為何如此看他?
陌生的容顏,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姓名,他萬分肯定今天是頭一回見她……難道,她從他身上,看到某人的身影?
魚芝蘭難堪地收回被他察覺的注視,潛入湖底,變換泅姿,改以背對他的方式前游,杏眸淌落的淚,融於冰冷池水。
我該嗎?
她用了多少年,換來這三個字。
盼著,等著,望著,想著,到現在雖然心思早已乾涸,無波無瀾,看見熟悉的俊顏,輕吐決絕狠語,否認與她的相識,竟仍會感到疼痛……
我該嗎?
她在水底咧開難看笑臉,想嘲弄曾經癡心等待的那個自己。
他不該,她更不該,他們都不該,不該相遇,不該相戀,不該互允永生永世……
隨著她的深深吸氣,大量湖水嗆進肺葉,窒息之痛,提醒著她,她早已不再是魚,水中輕靈悠遊的權利,是她自己放棄掉了。
人類,無法在水中大口吐納、開口說話,當然,也無法痛快地放聲哭泣。
她被黑暗包圍,手腳彷彿纏上石塊,沉得不能揮舞,她曾有最自豪的美麗魚尾,輕盈拂水便能游上百里,而今只剩藍色紗裙底下,一雙在水中毫無用武之地的腿,美則美矣,纖細勻稱,那又如何?它們不能助她溺水時自保,甚至雪上加霜地抽痛僵直,就像那時,她捨棄魚尾,換取人足時,一樣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在下沉,往寬廣幽暗的湖底去,水面上的日,越發遙遠,而那一抹白,仍佇足原處,冷淡地,看她。
永生永世不離分……
我一定會趕來與你會合,等我……
等我……
她閉上了雙眼,失去意識。
「魚……小魚……」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傳來急促的施力按壓,逼她吐出梗喉湖水,慌亂呼喊她的名兒,鬧哄哄地帶著淒慘哭音,將她自無疼無擾的黑暗中硬生生拖了回來,逼她面對此時肺葉焚燒似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