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最為惱火的是,無論他好言相勸,或是惡言驅逐,她始終不笑不惱,擺出一副雙唇緊閉、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虛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當作孩子或白癡似的擺弄,而無法反抗;但他更氣她無視他的抗議和要求一意孤行;現在,被她不顧一切地折騰後,他愈加沒法跟她計較,因為儘管面子盡失,可他確實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個好覺。
唉,早在認識解憂時,他就知道她的這位侍女乃遊俠後代。
遊俠多為藐視禮法之輩,一向率性,他又怎能與她計較?解憂派她來,大概就是因為瞭解她大膽敢為的個性,否則,換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罵跑了。
常惠暗自歎息著,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巡視四周,不想再為她發愁。
第2章(2)
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氈房──他的「牢籠」,有了令人驚訝的改變。
不僅床邊換上了漂亮的帷幕,門上破爛的草蓆,也成了厚重的毛氈;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馬具被整齊擺好,凌亂與髒污不復存在;毫無疑問,這都是芷芙的功勞。
可即便她利落地為他做了一切、給他帶來溫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僅違背他的意願、毀壞他的清譽,也會害她失去名節;更何況,一想起她那令人討厭的個性,他就頭痛、嗓子痛,全身都痛。
他從來不是一個愛大聲吼叫,與人爭吵的人,但可怕的是,這個女人總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鬧。
見鬼,怎麼又想到她那邊去了?驚悟到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又回到她身上時,常惠暗自咒罵著,稍動了動身體。
不料這輕微的動作,立刻驚動了火邊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過來,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常惠沒有迴避,而是大方地看著她。
可她什麼也沒說,便轉回火邊,拿著藥碗折回。
他皺眉。「又要喝藥?」
「是的。」芷芙坐在他身邊,想要將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來。」他在她伸手前撐起了身子。
芷芙也不堅持,等他坐好後,就把藥碗遞給他。
常惠接過,一口氣把藥湯喝光,嘴邊立刻送來一塊溫熱的布;他毫無選擇地任它擦掉漏在嘴邊的藥,然後瞪著兩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著碗和布巾走開。
看來,我真的沒法趕走她……
注視著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付不了這個沉悶的女人。
這對一向自詡為人機靈,能應付各種狀況的常惠來說,無疑是個重大挫折。
也罷,芷芙非要留下的話,就讓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沒什麼名聲可計較了。
再說,在她公然宣佈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過他,脫了他的衣服,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後,再跟她談什麼「禮義廉恥」、「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嗎?
「天黑了嗎?」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開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並沒有抬頭。
「黑多久了?」他再問,因為他發現,令他難受的沉默,對她卻是種享受,而他不想讓她稱心如意。要難過,就大家一起難過吧。
「很久了。」
「你吃過飯了嗎?」
「沒。」
從早晨到現在?「中午也沒吃?」
「嗯。」
他瞪著她的金口玉牙,極忍耐地說:「架上有肉乾,罐裡有稞麥。」
「嗯。」
常惠愣了,那為數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來的,邀請她吃,她竟連點感恩的意思都沒有!心情一暗,他陰沉地問:「你真要留下?」
「是。」
「因為解憂要你來,所以你不願回去?」
「是。」
「你真要命!」她毫無溫度,又吝於言辭的回答,終於激得他低吼起來。
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聽到他突兀的咒罵,芷芙吃驚地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望。
其實她此刻心情正好,因為他看到她時並沒有生氣,也沒有再趕她走,還很配合地服藥;在她看來,那都是他身體和脾氣開始恢復的明證。
瞪著那雙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竄,可就是發不出來。
良久後,他轉開視線,挫敗地想:與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生來就是那樣的脾氣,就算打她、罵她,或者乾脆把自己逼瘋,也不會有什麼用,因為她根本不明白原因!
他暗自納悶,解憂究竟有什麼絕招,竟能與她相處多年而沒被氣死?
轉回臉,見芷芙仍怔忡地看著自己,常惠沒好氣地改了話題。「在我睡覺時,你都幹了什麼?」
芷芙盡職地回答:「收拾房子、提水、燒火、照顧『青煙』。」
「『青煙』,就是那匹你沾光得來的天馬嗎?」他還記得昏睡前看到的駿馬。
「對。」
撫摸著床上的新被褥,再看看身邊懸掛的新帷氈,和附近堆放的用具,他詫異地問:「這麼多東西和你,都是它馱來的?」
「還有駱駝。」
呃,他竟忘了那個!想起今天屢屢聽到的駝鈴聲,常惠又問:「駱駝呢?」
「回去了。」
她簡單的回答無法滿足他,見她無意多說,他只好追問:「回去哪兒?」
「月海子。」
聽她只給了三個字,常惠氣不打一處來。
他當然知道月海子是車師國與匈奴交界的一個草場,可這女人好像以為這樣告訴他,他就能明白一切似的!
「你怎會從那裡找駱駝馱東西?」他皺著眉頭追問。
「駱駝主人是跑生意的,烏孫大祿是他朋友,就借了他的駱駝。」芷芙也在皺眉,她很想給他滿意的回答,可越想說好,就越說不好。
常惠想了想,換了個方式確定。「你是說,烏孫國大祿送你到車師,向他朋友借了駱駝後,再送你去輪台找曹將軍?」
「對。」芷芙見他總算搞明白了,不由高興地補充:「離開烏孫時是大祿的駱駝,大祿悄悄送我到車師邊界後,才換了朋友的駱駝;那人帶我去輪台,這樣匈奴單于就不會懷疑烏孫國了。」心情輕鬆,她的話自然也說得順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