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萬毅元感覺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朦朧之中,他虛虛實實的飄浮著。
他看見了十歲的她、十五歲的她、十八歲的她。
他在八歲那年認識她,她總是下巴揚得老高,不肯喊他一聲小舅舅;可是她姊姊杜小玲就左一聲小舅舅,右一聲小舅舅,親切地喚著他。
他在心頭烙下了杜小月的身影,那時他非常討厭這個不懂禮貌又高傲的女生。
她國三那年,大考失利,沒有考上她心目中理想的學校,他的姊夫只是一句溫言的安慰,就惹來她的淚水氾濫。她哭得昏天暗地,上氣不接下氣,像是世界末日降臨。
她是大人們捧在手心的寶貝,考試考壞了,不但沒被怪罪,反而還要讓她的父母來安撫她。
而他呢?從小無父無母,沒有雙親疼愛,又有誰可以來安慰他?她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醜死了。」她的眼淚讓全家人都束手無策,而他的一句話,就有效的制止她的淚水。
「小萬,你說什麼?」她的大眼蓄滿淚水,口氣卻是爆炸了。「有種你再說一遍!」
「醜死了,比鍾馗還醜。你這張臉可以貼在大門上當門神,我看連鬼都不敢靠近。」
「你這個死小孩!你嘴巴這麼壞,居然說我可以避邪,我要拿針把你的嘴巴縫起來!」她氣得跳到他面前。
「你知不知道哭久了眼睛會瞎掉,還有可能因為喘不過氣而窒息死掉?」他繼續冷言冷語的酸她。
「你……你這個臭小萬,你詛咒我!」
「那就不要再哭了,難聽死了。」
他看著她的暴跳,唇角微勾。
她的眼淚停了,怒瞪著他,說他不明白她的痛苦,嘰嘰喳喳說著都是運氣不好,怪媽祖沒有保佑她、怪天氣太熱、怪那一天沒吃飽,怪東怪西就是沒有怪她自己。
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沒有女生該有的矜持,更沒有如同杜小玲那種溫婉的氣質。
她總是喊他小萬,她說這樣就跟他同輩分。他嗤之以鼻,一個名字就能改變輩分嗎?
不過輩分的確是假的,她從來不把他當小舅舅。
自從她喊他小萬之後,像是感染般,他的同學朋友全都喊他小萬,這個喊法從小到大跟隨著他,可是沒有人知道她是第一個喊他小萬的,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一年她考上台北的國立大學,敲鑼打鼓的到處宣揚自己的好成績,完全不害臊、不隱瞞,整個人就像飛舞的蝴蝶,轉動一陣又一陣的春風。
他只是遠遠的看著她。
她那黑白分明、水燦燦的大眼彎起滿滿的笑意。
蘋果紅的雙頰,映照白皙的膚色,讓天地都為之黯淡。
因為她的笑,少年懵懂的心,不懂那股悸動是什麼,只知道她討厭他,一顆倔強的心也就跟著避開她。
他一直知道她的故事,隔著距離看著她。她交了男朋友時的意氣風發,論及婚嫁時的羞怯開心。
那個白少安有穩定的工作,人品好、學識好,跟她非常的適合,十年的戀情終於修成正果,他為她感到開心的同時,心頭卻悶悶的,像是被大雷劈中,有種無法言喻的心酸。
父親因為太愛母親,無法承受母親過世的傷痛,最後仍是過不了情關。
情關既然難過,因此他立誓要當個無情之人。
不要被感情控制,就怕步入父親的後塵;沒料到命運早就自有安排,愛情的種子早深埋在心中生根發芽。
這是一場結實的惡夢,他伸長手卻沒有即時拉住她,害她被那股深不見底的漩渦給捲進潭水裡,他甚至看見白少安蒼白的臉上那股溫柔又滿足的笑意。
他從夢中驚醒,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雙眼努力調適刺眼的白光,待他睜開雙眼之後,原本的虛幻不切實際,卻真實的呈現在他眼前。
怎麼可能?真的是她送他來醫院的!
杜小月就坐在他床邊,她沒發現他醒來,她的眼神遙遠又空洞,一看便知魂遊太虛,人在心不在。
昨天淋雨回家,儘管他有沖洗熱水澡,替雙手的傷口包紮,直到睡前身體都沒有異樣,怎料一覺醒來,病症來得如此之猛,幾乎讓他失去意識。
他的身體一向強壯,即使身體不適也只是小病小痛,從未有過如此兇猛的症狀。他擰眉深思,有著不確定的想法閃進腦裡。
昨天溪邊的煞氣太重,值渾身感覺到不對勁,難道是……
他靜靜的看著她。
何處是夢?何處是真實?
要不是她來,他是不是會死在家裡,在幾天之後才會被發覺?
想想真是好笑,他居然記得她如何損他,卻不記得她是如何走進他家的。
他討厭醫院。這種生死之地,總是讓他的頭皮發麻、全身顫抖,非不得已,他不想靠近醫院半步。
半晌,直到護士走過來調整點滴瓶,杜小月才從椅子上驚跳起來,原本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之中,在看見萬毅元時,霎時清醒了過來。
護士替萬毅元量體溫、脈搏及血壓。「三十七度五,目前體溫正常。不過藥效過了之後,可能會反反覆覆燒個幾天,要按時吃藥,也得按時換藥,請拿這張單據去結帳和領藥,這樣就可以出院了。」
「還有可能再發燒,這樣就可以出院嗎?」杜小月有些擔憂。
「藥裡都有消炎成分,如果再高燒不退,請立刻再回來醫院。」護士小姐甜美的笑意安撫了杜小月的心。
萬毅元從病床上坐起來。發了汗之後,熱氣消散,他的身體感覺輕盈許多,看一眼腕上的手錶,已經下午四點了,難怪他感覺到飢腸轆轆。
看著護士小姐離開,杜小月才不安地問:「你還好吧?」
「還好。」他勉強扯起一抹淡笑。
「你快嚇死我了。」
「不會有事的。」
「你那副慘樣,好像隨時都會……」死這個字揪痛她的心,她含在嘴裡沒有說出口。
「我沒事了。」看出了她的擔憂,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運動長褲,記憶些許回籠,他好像抱著她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