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還是不想喝藥。
真夜說得沒錯,處在這片廣闊不見天地的大海上,人都應該要學會一點任性。
她難得沒束髮,讓海風吹拂一頭長髮,神色看來放鬆而自在。
風中的她,衣袂飄飄,不見了幾分男子氣,反倒像是一名秀逸清新的天仙。
也無怪殿下會偏心,龍英忍不住心想:這位公子真的太嬌了,而且還嬌得毫不自覺……若放在深宮裡,只怕會變成男女通吃的禍水吧。還好,還好這位公子志在千里。
「算了,藥碗給我吧。」黃梨江突然轉過身來,自嘲道:「我就是學不來他的任性,還是乖乖喝藥比較實際。」免得又暈船,照顧不了自己,麻煩就大了。龍英立即將藥碗遞上,笑著稱許:「公子的實際,正是殿下最需要的。」
黃梨江有點訝異龍英竟以為真夜不夠實際。
在她看來,真夜比誰都實際。
他不做高高在上的天,寧可做地上的泥。
不是濯濯春月柳,更非冉冉雲中月,就只是隨處可見的陌上塵,只因既已身處卑下,便再也不必憂慮有朝一日,雲化為泥……
她想,她有一點懂了。
三年伴隨,換來對那人一點點的瞭解。還不太夠,卻已經讓她……也開始喜歡起這浩瀚的大海來。
倘若這是他們這一生中難得自在的時日,何妨,暫時縱容些……
「在想些什麼?」
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黃梨江轉過身來,看見真夜握住她一束飄飛的發,笑道:「真好,不管風怎麼吹,你得發都不會打結。」
他已經束起發,看起來一臉欣羨的樣子。
眾所周知,當朝明光太子有一頭孩童般的細發,很難整理。
如今見他露出孩子氣的表情,黃梨江不覺對他溫婉一笑。
為那突來的笑意,真夜一怔。
經常見到她著惱的怒容,卻很少見她對他微笑,因此不知道他的小梨子笑起來竟然如此動人,隱然有著傾國之姿。是怎麼了,突然這麼對他笑?
察覺真夜的困惑,黃梨江微怔道:「怎麼了?」
「……你許久不曾對我笑了。」他語帶惋惜地看著她。
若是平常的她,定會趁機勸誡,說是因為他平日總是太過輕率,她才會嚴正以對。然而,在這蒼茫海上,沒有宮廷裡的繁文縟節,也沒有世俗的價值評斷,她不需要當一名隨時提醒他勿失儀節的侍讀,他也可以暫時不做天朝的太子。
她大可以率性微笑,只因為她想那麼做。
「我今日不暈了。」代價是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藥。
「所以呢?」
「謝謝。」很清楚昨晚是誰周全了她。若非真夜,她的身份恐會被人察知。
不想多解釋,怕一解釋,事情便無法單純。
難得風浪平靜的一日,她笑意淺淺,看著鷗鳥在船桅與海面上來迴翔集;他笑意深深地看著她,眼底的風浪也隨之平靜。
第9章(1)
海上的平靜終究沒能長久。
天朝御船在一個半月後,航進一片船員極不熟悉的海域裡。
倘若天朝位於極西大陸上,那麼皇朝就是位於極東大陸上的泱泱大國。
兩國因為相距遙遠,過去不曾遣使往來。
天朝的船隻鮮少有航行到皇朝海域的經驗,因此對於極東海域不僅不熟悉,甚至連需要多久航程才能到達也都不確定。
儘管手中握有皇朝使臣提供的海圖,順著海圖航行,應該不至於會在廣闊無垠的大海中偏離了航向然而海像一日數變,入夜後,若因天候而無法憑藉天上星宿,以牽星之術來判定船身,可能就會在不熟悉的海域中迷失。
入冬後,海面上開始飄雪。不下雪時,海上經常起霧,偶爾正確天候陰霾,海上更分不清東南西北。
這一趟出使,到底是不是明智之舉?
兩國距離如此遙遠,過去既然不曾往來,如今當真有往來的必要?
海上食糧有限,要是再過半個月還到不了那極東之國,屆時可還回得了天朝的領土?
種種不確定的聲音,在船員間逐漸蔓延開來。
這日,連天公也不作美,海上挾著風雪,刮起驚濤駭浪。
四艘御船被暴風吹偏了航向,彼此無法確認蹤影,就連主船也在惡浪中浮沉,不斷傳出船艙進水的呼聲,連桅桿在狂風中都搖搖欲折,不知能否撐過這場風暴。
坐在主艙裡,忍受著海上顛簸,真夜一臉泰然,盡量不讓自己去問,這艘船到底有沒有駛對方向?會不會被暴風吹離航道,漂流到不知名的海域裡?
此時此刻,憂心無濟於事,只會使人心更加倉惶。
進入暴風圈後,真夜便沒有離開艙房一步,便是想安定軍心。
眾人見他神色安定,絲毫不受狂濤巨浪影響,這才稍感安心。畢竟,如果這艘船上最尊貴的人都不擔心船會翻覆沉沒,那麼應該可以不用太過驚慌。
船員們在甲板上奔走著,突然間,船艙外頭傳來劇烈的撞擊聲。
船上船員都隸屬天朝水師,這艘主船上的統領,便是水師的將軍。
真夜端坐艙中,不准自己到外頭去,免得讓已經十分緊張的船員更加驚慌。
至少,他必須做到這一點。於是他取下懸掛牆上的七絃琴擱在膝上,鎮定拂琴,努力表現出平靜的姿態,直到龍英神色慌張地闖入。
「殿下!」
琴弦應聲而斷。出事了。
挪開末弦繃斷的七絃琴,真夜正色看著龍英,沉聲問:「什麼事?」
「有一些船兵聽信船上祭師的話,說是船上有女人,惹怒了海神,才會引來海難,現在正到處在找那個女人,隨從們都被逼著脫下衣服驗身——」
真夜打斷龍英的話,忙問:「侍讀人在哪裡?」
龍英搖頭:「到處都找不到公子。」
「快去找,找到她以後,別讓人碰她一塊衣角。」真夜匆忙交代,隨即提著寶劍,闖進黑暗的風雨中。
一出船艙,挾著冰雪吹襲而來的風雨很快便打濕他全身,與甲板上其他人一樣,真夜穿著濕衣,很快找到正在指揮調度船員的張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