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夜合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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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頁

 

  他眉峰一蹙,長目細瞇了瞇。

  她也不怕他著惱,蒼顏再次撇向一邊,這會兒她未閉眸,那根頭尖尾鈍的鋼針就擱在榻邊矮几上,落進她眼裡。

  她怔怔盯著它,鋼針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問:「我的心頭血是怎麼取出?又……又如何活下來?」

  週遭靜極,她本以為他沉吟不答,卻聽他平靜道——

  「鋼針中空,針中有針,直入你任脈左側半寸之處,那裡心經匯入心室交合之點,刺中後,再以緩勁彈針,引出三滴心頭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門關走過一遭,虛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慘慘一笑。「那確實是公子手下留情……我聽了封無涯那些話,都覺自個兒小命必然不保……公子為救小姐,把阿實養了那麼久,即便小姐後來離開,不知歸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飲鹿血,月復一月……」

  他仍專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陰間路上那這大霧中,那青衫客注視她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專注到深不可測,讓她難以承受。

  她挪開眸線,潤潤略乾的唇瓣,輕聲問:「小姐那邊怎麼樣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斂的睫不安分地動了動,卻見他從袖底掏出一個扁匣。

  他打開匣蓋,將匣子放在她枕側。

  「今天日陽方落,花就開了,我瞧著幾朵生得很好,全摘來給你。」

  匣內裝著十來朵半開的夜合,花香如絲如縷漫開,樊香實眼眶陡又發熱。

  男人探袖輕撫她的頰,指端溫柔勾卷她的髮絲,徐雅嗓音欲將人融成一灘柔水般鑽進她耳中——

  「待阿實養好了,我陪阿實上『夜合蕩』賞月、賞夜合可好?」

  淚滾落下來,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調息,一動氣調息,左胸便痛,但這樣的痛來得太好、太適時……她合該清醒,去了半條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覺,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著一抽一抽的、有形的、無形的心痛,白著臉,一字字磨出雙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會好好珍惜……」略頓,扯了扯唇角。「當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層裡,我便說過……只要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就該努力活著……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實很承這個情,待我把傷養好,這些事……我誰都不告訴,也、也不會怪罪誰……」喘息,徐徐拉長呼息,想讓胸口別糾得這麼緊。「……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別再騙阿實,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所以……所以你別再說那些哄人的話,也別做那些能收買人心的事……別……別再讓我以為公子真有情……」斷了念想,斷少,她的心也就不那麼痛。

  說完話,她覷向他,氣息忽地一滯。

  他雙眉壓得極沉,目光更是深沉難,測擺明是動了怒。

  他動怒,無形怒濤翻湧而出,週遭之氣驟繃。

  他瞪著她,帶看挾柔的雙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驚無懼注視著他,心輕顫,卻坦坦然。

  他抿緊薄唇,明明發大火了,卻未對她撒氣。

  長身沉靜立起,那張俊龐上的怒色眨眼間已斂得乾淨,起身時,指間猶然勾著她的發,他挲了挲,略緊一握才放開。

  「你的傷雖裹了藥,外敷後還需內服,我去取湯藥過來。倘是累了,再睡會兒,等會兒再喚你喝藥。」叮囑之語仍說得徐慢低柔。

  樊香實將半張臉壓進枕中,任髮絲輕覆,她不哼聲,感覺他仍在看她,片刻過去才聽到密室壁門滑開之聲。他終於離去了。

  花很香。

  她張開眸子,那匣子小白花無辜地躺在那兒。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內心不禁一蕩,但如今的她是如夢初醒,會心動,無力回天的心動,卻也明白事情底蘊,不再自困。

  細想想,她軟聲指責公子騙她,其實,他從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說了,他想將她帶回「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再宰殺,問她跟不跟?是她一逕賴著他、喜歡上他,他把話挑明了,她卻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說的,這幾日都是公子親自照看她,那肯定什麼醜態都被他瞧盡,在他面前真連一丁點兒尊嚴都沒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養好自個兒,養好了,也才有力氣去想將來該何去何從。

  不願再欠他,除了一條命,她什麼也沒了。

  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

  第11章(2)

  煉丹房那張平時用來打坐行氣的榻上猶印著血漬,他沒讓藥僮換下。

  那裡樊香實的血。

  那晚在「夜合蕩」的六角亭台裡,他對她下手,抱她疾馳來此時,將她鎖在煉丹房中,那些血漬正是那時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頭血,封她血脈將鋼針拔出時,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讓她胸前濺了血。

  下手時,他相當冷靜,情緒冰封近乎無情。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菱歌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他記得那個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如今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封無涯將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懷,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的這股「東風」早養在身邊,有什麼好遲疑?

  他無絲毫遲疑,卻不知事後心思會紊亂至此。

  他養著她,原就存著宰殺她的念想,他行惡,惡人本該行惡,他沒有半分愧疚,卻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紙時恍了神思。

  說穿了,不就是個姑娘而已,養在身邊跟養條狗沒兩樣,待她一點點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溫情,僅是如此而已。

  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

  經過「這一役」,應該再難見她望向他時水亮亮的眼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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