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因為你是女兒身,不論文舉武舉都極不妥當。他沒將這句話道出,只當成是她隨口說說。
「款,你走好快。」她又落後一段距離了。
「你快點回家,別讓人擔心。」他在岔路口重複提醒。再跟他走下去,就回他上官府了。
其實她還想跟他多聊點,這可是他們頭一回如此交談呢。真正對過話後,她覺得他原來並不壞,心裡著實對必須倉卒結束談話感到可惜。
「好吧。」走了幾步,又匆地回頭,「對了,上官,我要向你道謝呢。謝謝你這次幫我解圍……還有,對不住。」誠心誠意地一鞠躬。
最後的道歉,是說給他聽,更是說給自己聽,畢竟,她的偏見曾經讓她在心裡偷偷討厭他。說來好笑,她以為好的人陷害她,她以為壞的人卻扶持她,只能怪自己識人不清。
說話時,她沒正眼睇他。他察覺,啟唇:
「湛露,」這回換他叫住她,「你不生氣嗎?」
她側了下脖子,又是一笑。
「當然氣啦,好氣好氣呢!不過生氣傷身,倒楣的還是自己,還不如想想該怎麼回報對方呢。」這是剛剛才學到的「容忍」。
回報對方?「你要給他們難堪?」他又訝異了。
她瞧來總是沉靜,骨子裡卻有副有仇必報的脾氣?
湛露眼睛微微地彎著。
「不會,我不會給他們難堪。」她這樣說,接著輕聲道別:「我走了,真的謝謝你。」雖然她明明丟了一個朋友,卻又感覺還是有一個朋友呢。
轉過身,沒走多遠,就聽到他語氣淡淡地道:
「你會被如此對待,並非你不好,毋須覺得難過。」不等她回應,他旋過腳步,「告辭。」往和她不同的方向走去。
湛露背著他,盯住自己鞋子,強忍了大半天的淚水險些滾落。
她以為自己裝得若無其事,不在意,應是毫無破綻,結果居然被他看穿了。
是啊,她感覺自己非常失敗,她不懂得和書院裡的同儕相處,簡直糟糕透頂。
「好銳利的人……」走就走了還來這一招。她瞪著石板地,好辛苦才將眼淚眨回去。「我……我才不哭呢……」哭就敗了,得意的是對方。
她回首,瞥見他修長的身影已遠去。
「……我不會認輸的。」
她抬頭挺胸,慢慢吸口氣,邁向歸途。
※ ※ ※
孟冬讀書會。
入冬第一個月,倫明堂慣例的讀書討論會,主題為諸子百家思想,先生旁觀,學生發揮,旨在讓同學互相交換意見及心得。
這個活動,是自由參加的。
亭榭水閣凌波,綠楊垂柳搖曳。
當輪到沈伯麟大談儒家仁恕之時,始終靜坐在一旁的湛露忽地起身。她和睦親善地微笑,啟口道:
「伯麟兄,儒家思想以禮義忠孝為本,倘若今天有一個人,他於外彬彬有禮,背後卻是撅豎小人,依你之見,這樣的假君子是否比真小人更卑劣呢?」
沈伯麟望見他站起已有不祥預感,被他打斷又指桑罵槐,心裡更是氣怒。上次不曉得怎麼給湛露逃掉,不過這數月來沒見對方有任何舉動,反而如平常般,因而也就無多注意,沒想到他這時居然發難!
「這可不一定,真小人的卑鄙也是大大違背儒家的。」他維持斯文,轉移重點。
「伯麟兄有見地。」湛露抱拳,模樣好生敬佩,不等他回禮,對著眾人又道:「我就認識了一個假君子,他暗中算計朋友,謂之不義;他假仁假心表示親和,謂之失禮;更糟糕的是,他自詡讀遍聖賢書,但作為卻無恥齷齪。」
慢條斯理地再將視線轉回,她道:
「伯麟兄來評評理,這人身畜牲,對也不對?」若說不對,就表示他沈伯麟是個畜牲,不過,她諒他沒膽說對。
這影射如此明顯,知情的同學已有數人竊笑出聲,而沈伯麟的神色更沒好看到哪裡去。
「這……當然不對。」他脹紅著臉,力持平聲。
「哀哉,哀哉!不過儒家教導人們要寬恕,我也就不同對方計較了。」她輕輕一笑,「伯麟兄,不知你感覺小弟這麼做,是否合乎泱泱大度?」
「當然,你做得極好。」他必須用盡全力地咬牙,才能保住他的溫文面具不致破裂。
「多謝伯麟兄稱讚。」拱手,唇悄揚,下台一鞠躬。
待得讀書會散去,她不等有人跑來算帳,腳底抹油先行離開。
有人迎面而來,她抬首,見是上官紫。
他沒喚她,她也就不先開口,這是一種不用言語的心意相通。
從數月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他們時有交談,卻不為人知。
這書院裡最卓爾不群、聰穎絕頂的兩個學生,在他人眼中似乎界線分明,牴觸對立,卻鮮少有人發現他們壓根兒就是盟友。
擦肩之時,上官紫垂首,不贊同地在她耳邊低聲道:
「你不是說不給他難堪?」他雖沒參加讀書會,但在亭外聽得清清楚楚。
她一點也不內疚地揚眉。小聲回道:
「我是說不給他難堪,可沒說不給他『好看』。」頓了下,又怨道:「那儒家思想我念好久呢,差點要睡著了。」死板又無聊,若非為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否則真想丟了去看她的水滸傳。弄不懂這東西哪裡有趣!
這率直言語令上官紫俊美的臉容淡現笑意,「我也不喜歡。」
「啊,原來你會笑呢……」好……美麗啊。第一次見著他的笑容,她跡近愕然地凝視,「我一直都以為你……冷冰冰的,臉上黏了面皮。」真是大開眼界,原來男人也可以一笑傾城。
不禁舉臂想摸摸他漂亮的臉,他卻眼明手快地避開。她一怔,不覺對他這般見外的舉動感到有些奇怪。
彼此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她大概真忘了自己是姑娘家。上官紫心裡暗忖,提醒道:
「我過陣子要離開了,你別再招惹他們。」
「我才不會再那麼笨……咦?」她張大眼,瞅著他乾淨的下巴,「你要離開?去哪裡?」她才……才和他當成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