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想質問,為什麼三年前不回來奔喪,現在對著牌位拈香磕頭又有什麼用?可他臉上淒淒惶惶、悲不自勝的神色似乎經歷過劇變一般,以前不著調的性子改了,她也說不出責備的話。
他眼底的淒愴,她也曾在沁蘭的身上見過。焚光過世後約三年,沁蘭的眼神永遠這般淒楚,她根本狠不下心苛責。
「原來如此,若不是門前『春松迎客』的匾額還在,我還以為走錯地方了呢。」鳳歧笑了笑,對著沁蘭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心裡感念著梓姨的不問,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過去五年失敗的自己。「梓姨,我還是不懂,師尊留下的玄黃丹不是還有兩顆,娘吃了,病還是沒有起色嗎?」
「唉,說來我就氣惱,她根本不肯吃,說要把最後一顆玄黃丹留給你,免得你將來有需要。」拍了拍鳳歧僵直的肩膀,梓姨不捨歎息。「沁蘭說她年紀大了,用在她身上浪費,死活不肯服下。可她才幾歲,哪裡年紀大了?她是想焚光,想下去陪他,還要我別傷心,這怎麼可能?唉,走都走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顧好春松居。」
鳳歧深吸一口氣,凝望著牌位,心裡是感慨萬千,再多的自責也無法回到三年前,現在能做的就像梓姨說的,顧好義母留下來的春松居。
師尊說過,春松居是他送給義母的定情物,雖然他們無法終成眷屬也夠教他欽羨了,他跟傲梅除了誤會以外,還留下了什麼?可悲的是,他還得在人間懺悔數十年,才有辦法下陰間。
「對了,梓姨,你說的尋蝶姑娘,我娘沒把她收成義女嗎?」多少人捧著千金前來求義母傳授一曲,堅持不授徒的她會為這溫尋蝶破例,照理說她應該不僅是春松居的琴師才對。
「提過了,尋蝶不要,她說簡單就好,那丫頭脾氣古怪得很,沁蘭死後更是變本加厲,以前還會關心春松居的營運,現在記得登台演出我就謝天謝地了。反正久了你就知道,我現在先帶你探探春松居,這幾年請的人多,你一時間記不得也沒關係,我已經告訴他們你是沁蘭的義子,回來接掌管事的。」
「好,以後誰稱我鳳管事,我包準跟他笑笑就成。」
春松居共分三大樓閣、一小樓閣,互有迴廊來回相通。春撥樓供酒、食,夏培館供茶、食、宿,兩處均有供樂、舞,秋收台與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為茶館樂師舞孃憩處,一為廚房酒窖。
春撥樓春釀沁蘭、紅梅二酒正盛,開價一壇五十兩起跳,供不應求;夏培館內少說有二十種茶葉陳列,價格由一錢五文到一錢五十兩都有。
冬藏院內,由京師特聘而來的廚師們個個廚藝精湛,一天供三樣湯品,每樣少說也得煮個十來鍋,剛炊好的數十籠軟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雞鴨魚肉、鮮果時蔬一天必須進三批,連茶點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
「進貨這部分我都交給老張負責,你喚他一聲張叔,明早先從進貨開始學起。」梓姨望著翻看進貨單據的鳳歧,另有一計。「你這張臉蛋不幫梓姨招點客源實在太浪費了,我看你上午忙進貨,下午到前頭幫我好了。」
「梓姨,我不是靠臉吃飯的。」他苦笑。
「我知道,靠嘴巴吃飯嘛,你跟尋蝶說過同樣的話,都聽煩了我。」真不愧是沁蘭教出來的小孩,全是一個樣。
梓姨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由懷裡取出一張短箋。「說到尋蝶,我都忘了把祈公子婚宴的曲目交給她,要她讓底下的樂師練練,祈家可是春松居接的第一筆婚宴生意,可不能搞砸了。走,我們先找尋蝶去,順便提點她明日初一,記得登台。」
「初一登台?你方才不是說尋蝶撫琴日日不歇的嗎?」聽梓姨左一句尋蝶、右一句尋蝶,對照方才入眼的春松居規模,他對她的好奇,實在難免。
「唉喲,瞧我糊塗的,又忘了跟你提,尋蝶替春松居訓練了一批樂師,現在除了初一、十五外,要聽到她的琴聲可難了,不然我一張站票也要二十文錢,鬼才來聽。」她讓鳳歧擱下單據,隨她到秋收台。「你住一樓,尋蝶在三樓,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她性子怪,你多擔待點。」
到了三樓最末室,門上株株浮雕梅花,悠揚琴聲流洩而出,恰似微風輕吻草尖帶起的顫動,以蜻蜓點水之姿在心湖上點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琴音一轉,又如臨戰場,震撼萬分,彷彿眼前隨時會衝出敵軍似的真實。
瑤池仙樂不過如此,鳳歧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回視梓姨,卻見她逕自推門入內。
室內窗戶未關,涼風吹透而入,揚起漫掛的粉色紡紗,鳳歧覺得不妥,並未與梓姨一道入內。
「尋蝶,我帶沁蘭的義子過來了,你見見他,以後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琴聲未停,尋蝶仍舊埋首於黑檀木琴上。鳳歧認得這座琴,是他師尊親手雕制的,上頭有幾朵蘭,更是出自他的手,歪曲不成花形,卻深得義母的心。
沒想到這琴,義母留給尋蝶了。
「我誰也沒瞧見,你帶了鬼來不成?」她眨眨美目,偏頭望著梓姨。「我沒有陰陽眼,看不見陰間的朋友。」
鳳歧聞言蹙眉,不是因為她說的話,而是她幽淨的嗓音。
「呸呸呸,什麼陰間陽界的。」梓姨回頭一望,對門口的鳳歧招手。「進來吧,你是管事,以後也會常到尋蝶這兒來,早晚得習慣的。」
「對呀,反正我也嫁不出去了,不用考慮我的閨譽,你不進來讓我瞧瞧,等我走出去天色都暗了,更費事。」尋蝶揮揮手,斜支著額,透過層層粉色紡紗勾勒而出的線條,宛如一幅仕女圖。
「難得尋蝶姑娘不拘小節,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拱手一揖,踏入芝蘭馨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