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感念師尊大德,卻很懷疑師尊是用哪只慧眼識中他的,尤其在拜師後,回青玉門修習入門心法的那三個月更有此疑慮。青玉門嚴謹到幾乎不通人情的門規,綁情、束欲、戒嗔、斷癡,對天生浪蕩的他來說根本就是達不到的境界,連師尊也坦言除了創派的袓師爺外,歷代根本沒有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因此,他能不回門就不回門,回去也是偷偷摸摸地來,絕不久待,免得讓上百條的門規、禮節,還有一大群木頭人悶死。
「呵呵……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夙劍師侄哪。上回一別,迄今應該也有四、五年了吧,呵呵呵……」嗚嗚,他都快笑不出來了,五歲當上「師叔」已經夠令人難過了,今年二十有一就當上「太師叔」這等尊貴地位,三十歲不就讓人稱一聲「太叔公」了?
「不過話又說了回來,你怎麼穿著掌門的衣飾,鴻渡師兄呢?」他好奇地問。
唉,說起青玉門的衣飾,他是大大不能苟同,一身青衣,穿在身上就比那莊稼人高尚一咪咪而已,除了掌門多了幾抹莊重的靛色外,整個門派裡裡外外就是青。
看得他臉都青了,更別說要他換上一模一樣的衣著。
夙劍低首回道,語氣低啞。「師父三日前已仙逝。」
「仙逝……死了?怎麼死的?」這駭人的消息從他嘴裡吐出來,好像與閒話家常地說我家的雞昨天被隔壁的狗咬死一樣,沒什麼差別。
「一劍穿心致死,發現時,已回天乏術。」夙劍語調驟冷。「而兇手,便是師叔救走的寒傲梅。」
他的話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而下,落至平靜無波的湖面,卻意外地捲起滔天巨浪。
「寒傲梅?她?!呵,你在同我說笑吧,憑她的武功,鴻渡師兄用小指頭就能把她捏死了,遑論一劍穿心這等死法?我都沒這種本事了。」鴻渡武學造詣之高,堪稱一代宗師,死在一名弱女子手上,怎麼想怎麼怪。
鳳歧的頭搖得比博浪鼓還誇張,換來的是夙劍冷冷地一瞥。
「三日前午後,寒傲梅自稱師父舊識,盼與之見上一面,師父得知後便將寒傲梅請至書房,囑咐弟子們不可靠近半步。約莫半個時辰後,寒傲梅離去,卻遲遲不見師父出門送客,爾等進書房一看,師父胸口便插著這把龍紋劍,已無氣息。」夙劍抽出掌門信物龍紋劍,續道:「那日,劍柄上纏著幾綹青絲,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寒傲梅便是兇手。」
「這……」鳳歧辭窮了。照他這般說來,鴻渡是見過傲梅後才身亡的,再者,全江湖都知道——鴻渡是個光頭!
「師叔,交出寒傲梅,我便不追究你私援私縱仇人之罪。」
「唔……」供不供出傲梅的下落,令他陷入天人交戰。
青玉門規之嚴謹,窮他畢生之所見。所以師尊死後,他便以承師志繼師願,遊歷天下助人行善的爛理由賴在外頭不回去。現在他誤救了殺害前任掌門的兇手,還助她一臂之力躲過追擊,回去不罰個舉鼎三日的酷刑,他鳳歧二字就等著倒過來寫!
「師叔,你還猶豫什麼?再過幾日,便是師父頭七了。」情緒鮮少外顯的夙劍,語氣難得責備。
「我知道啦,一生就一次頭七——唔……」他急得亂說話了。
即便他與鴻渡的同門情誼淡如水,鴻渡還是同門師兄,輩分就是高他那麼一點點再一點點,這次遇害,他心裡多少也難受。
但他對此事仍心存懷疑。傲梅為何殺了鴻渡?如何殺了鴻渡?以鴻渡的武學修為來看,她別說近身,光是在十步外就被掌風掃飛了,更別說凶器還是鴻渡當時的佩劍,一劍穿心的死法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他承認傲梅的武功確實比「理」字輩的弟子紮實,但在鴻渡面前應該像剛出生的雛鳥一樣,一捏就死。假使她真的殺了人,為了逃命,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應當捅進他的心窩才是,她何需猶豫收手?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還來不及為自己辯解便遭青玉門通緝追殺,難怪她處處防備,態度倔強。
不知不覺間,鳳歧的心已經一半偏向傲梅了。為了釐清事情的真相,不讓她糊里糊塗當了替死鬼,他毫不考慮地告訴夙劍——
「我拜託店小二,備馬送她至寧波。」
第2章(1)
傲梅站在嘉興禾城的望吳橋上,足下東溪溪水茫茫,斜陽下,閃著粼粼波光,輕風吹揚拂面而過,帶起染著橘光的絲絲垂柳。
家圍水,水繞家,一派旖旎的江南景色,眼前水鄉澤國的溫潤細緻,全是她幼年時期的寶貴記憶。
寒家是北方望族,丞相、御史、將軍才人輩出,為官經商皆有成就,偏偏她的親爹寒孤松生性淡泊,母親體弱多病,便在她三足歲時移居嘉興,一來躲去家族內不必要的明爭暗鬥,二來風光明媚、四季如春的江南又適合孱弱的母親養病。
可惜父親誤交損友鴻渡,最後落得家破人亡……
搭上運往嘉興的貨船,她還是不敢相信多年來的願望即將成真,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踏上此處,祭拜慘死的父母。
為了躲避鴻渡斬草除根,十年來,她不敢再回嘉興半步,如今報了血海深仇,又不知是否能躲過青玉門的追殺安然回到故居,所以,鳳歧簡直是上天賜給她的貴人。
他的付出像涓涓滴水,逐漸地滴穿她這顆頑石,這幾年她好累,孤苦無依,像片浮萍根不著地,本來以為自己夠堅強,能撐得下去,沒想到同他相處日餘而已,就生出想依賴他的惰性。
這念頭,連她自己都嚇了好大一跳。
唉,別想這麼多了,鳳歧一旦知道追殺她的是青玉門,應該不會追上與她會合,現在她只想能快到雙親的墳前上香,親口告知天上的父母,他們的女兒不負期待,已經手刃仇人鴻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