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靜川安靜照辦。
他接過巾子用力擦臉,又在盆子裡洗淨十指,再用她的素巾拭淨。
上大碗撒上蔥花和細嫩姜絲的鮮粥擺在他桌前,她取來調羹送上,以為他會將素巾還來,哪裡知道,他收了調羹,也把巾子很順手地收進袖底。
「宮爺,那個……」
他沒再瞧她,埋頭喝粥,粥頗燙口,他又是吃又得吹涼,吃得很忙。
……欸,算了,不就一條姑娘家的手巾罷了。夏曉清臉發燙,決定不往心裡去。
收拾好灶頭後,她從大茶壺裡倒了杯水,陪在他身邊。
「還要。」他將空碗遞給她,手裡抓著調羹。
她又舀了滿滿一大碗給他。
見他繼續一口接一口,彷彿那碗用冷飯煮出的粥是什麼珍饈佳餚,夏曉清有片刻失神,腦中不禁浮現那日她向他辭掉「西席」—事,兩人也如這樣靜靜相伴,品著各自手中的那杯茶。
他那時即將回北方松遼,而她滿腹情懷已訴,渴望著,得不到,淡淡悵惘纏繞於心,卻不感悲傷。在那當下,何曾想過還會有這樣的一個寧夏夜半,她為肚餓的他煮食,陪在他身畔。
就這樣,也很好。
「慶陽的事……都無事了嗎?」碗底已朝天,他放下調羹,她倒了杯清水讓他漱洗,隨口輕問。
他低應一聲,表情有些古怪,似欲說什麼,又吞吐不出,最後卻歎了聲道:「夏家主爺欲霸桑葉與生絲行市,繼而挖絲綢盤,他將半數家業盡數投入,連翻好幾番,只是最後押的那一注,他傾盡家產與手中所有現錢,行市卻整個敗落,他手中屯貨巨量,無法脫手。」當然,行市之所以突然敗落,自是有幕後黑手操弄,而黑手裡誰……咳,她不用知道得太詳細。
夏曉清勻了一下呼吸,垂睫瞅著桌上那盞燈火。「桑葉與生絲之價常變動,若屯貨巨量不能脫手,生絲或者還可多放些時日,但桑葉不行的,葉子不新鮮如何養蠶?不新鮮就賣不出去了……他們……」咬咬唇。「他們怎麼樣了?」
「夏震儒因冒用江南秋家名號一事下了監牢,判刑十五年,夏家商已在慶陽除名,夏家一倒,夏崇寶在外吃喝玩樂欠下的大筆債務無法償還,各路債主逼得他如過街老鼠,之後聽聞,他已隨夏家主母李氏回江北永寧的娘家避風頭。」他嗓音平淡,銳利眼神卻密密注視她。
她眉眸間略怔然,而後端寧心緒,徐徐逸出一口氣。
「……也好,都散了,敗了,也好。」
「你希望重振夏家商嗎?」
她陡地迎視他。
那男性目光如此深晦,又如許清明,矛盾卻具穿透力,透進她心魂裡。
於是淡淡一抹笑綜在她唇邊,心這樣滿,這樣暖她,已無所求。
「這樣就好了。」
宮靜川背脊陡凜,衝動一起,他忽地覆住她擱在桌上的柔荑。
她嚇了一跳。「宮爺?」
他又出現那古怪表情,怪到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好像有事梗在胸臆間,找不到法子一吐心中塊磊。
「是不是不舒服?膝腿又犯疼了嗎?」她知道他很能忍痛啊……
「曉清你、你是不是有——」等一下!不能亂問!有鑒於只要提到「傾心之人」、「喜愛之人」、「定情」、「成親」等等諸如此類的字句,都要鬧得她眼眶發紅,默默淌淚,若澄心給的提點無誤,這一次將極為凶險,所以不能出錯、不容出錯,得讓他好好再想想……
這一方,夏曉清等著他將話問完,誰知他「半途而廢」。
她迷惑著,掀唇欲語,一道身影卻在此時急匆匆跑進小灶房——
「爺、夏姑娘!肚餓了要吃宵夜怎不喊咱過來?唉唉唉,還讓您們自個兒動手了,成什麼事了這是——呃?啊?!呃……這……」
三廚師傅看清灶房大木桌上相迭的兩隻手,看清主子爺握住姑娘家的小香荑,再看清那姑娘因他的莽撞闖入而忙將小香荑抽走,臉蛋紅紅……呵呵,呵呵,看清一切後,他只會傻笑。
「那、那爺慢慢吃姑娘……不,是姑娘慢慢被爺吃……啊,不不!您們慢慢吃、慢慢吃,咱回去睡下,不打擾、不打擾……」退退退。
隔日,三廚師傅這「姑娘被爺慢慢『吃』」的事兒自然傳遍了整個宮家,誰都知道,只有主子爺和姑娘不知。
關於「雙心玉落誰家」,宮靜川連幾日明查暗訪兼旁敲側擊,依舊沒個準兒。
他再問小澄心——要小小姑娘開繡口還得天時、地利加人和,而她給的答覆就是搖頭搖頭再搖頭,再三搖頭之下,他終於明白她當真不知,只曉得她的清姊把玉送了人。
但是,就是但是,如果事情當真如此,卻瞞著他不告訴他,秋涵空……你這傢伙也太不進道義!
如今尚餘兩人能問——果兒跟大智。
他先挑果兒下手。
畢竟,這丫鬟比起大智伶俐不知多少倍,見事甚快,有什麼風吹草動穿都盡收眼底、心裡,之前遲遲不問,是怕她心到底偏依她家小姐,會在曉清面前洩了他的底。
但此時一想,當初救下曉清、大智,還有她,果兒曾千恩萬謝說要替他立長生牌,在她眼中,他是大恩人,常言道「施恩莫望報」,但他宮靜川從來與「清高」、「仁德」這些詞攀不上邊,有利可圖自然圖,他會對果兒丫頭曉以大義,要她知只圖報,當時在慶陽欠下的恩情,就要她現下來還。
曉清一大早已到鹽場去,他故意拖得晚晚還不出門,據他所探,這時候果兒應在灑掃院落、洗滌衣物。
他往曉清的院落走去,剛下迴廊,在進院落的月洞門前瞧見來回踱步的大智。
後者不僅走來走去,口中還唸唸有詞,兩手一下子搔頭、一下子抓耳,一向憨直的表情難得出現焦躁神態。
他走近,粗壯的大個子險些撞上他。
自從進「松遼宮家」,大智就跟著府裡護衛們一起練武,事實證明,這小子的確是習武之材,只可惜起步甚晚,二十歲才跟著師傅學扎馬,但這麼一練,身長硬是往上飛竄,體格更加魁梧,但……性子仍一樣憨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