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想跟駱千蝶說太多——應該說,他不喜歡跟任何人陳述關於他的故事。但為什麼,他願意向她提及?
或許,他心裡深處是這樣認為的——連黑絡她都能完全接受,對於他,她應該不會有太驚恐或傷人的反應。
「原來如此。」那是再造之恩,也是再生父母般的大恩大德。
「他知道我不想死,他看穿我的心,聽到了我的渴求……我真的不想死!我死時才二十五歲,在二十五歲之前,我為了我的人生做了多少準備和決定,卻什麼事都還來不及做,那些努力全化為烏有……我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用什方式都好,我要活下來!即使只剩下這顆腦,我都要活著!」丹尼斯的口氣由緩而急,訴說著他的執著及強烈求生,再由急而緩,將一切歸於平淡,「所以他替我挑了具身體,將我的腦放進去。」
駱千蝶本來還邊聽邊頷首認真當個聽眾,但故事聽到一半,她產生困惑。
「先等等。把你的腦放進去……那原本那具身體的呢?」
他斜睨她,「你沒聽過長頸鹿放進冰箱三大步驟這個故事?」
「你是說:一、打開冰箱,二、把長頸鹿放進去,三、再把冰箱關起來,這三個步驟嗎?」老掉牙的機智問答了。
「聰明。那把大象放進冰箱的四大步驟呢?」
還來呀?想考倒她噢?嘿嘿,可惜這題機智問答太簡單了。「這個我也聽過。打開冰箱,把長頸鹿拿出來,再把大象放進——」
駱千蝶頓住聲音,正在數步驟的纖指也呈現石化地停在第三指,愕視著丹尼斯。
用「長頸鹿」來比擬原身體裡存在的腦袋,「大象」則是丹尼斯那顆活腦……
拿出來……放進去……
拿出來……放進去……
「那具……身體,就是你現在使用的……這具吧?」駱千蝶結巴問。
「嗯哼。」
「那……這個孩子那時已經死掉了……吧?」這句話問得非常不敢肯定。
「我要一具死掉的身體做什麼?我自己的身體就已經死了,再移到另一具毫無價值的軀殼有差別嗎?」真蠢。「嘿,離我這麼遠做什麼?」丹尼斯想揪住駱千蝶的手臂,但她退得好快,一眨眼就縮到車門旁,而他人小手短,沒來得及捉到她。
「那是謀殺呀!」駱千蝶控訴著。丹尼斯那種移腦的行徑是非法的!
「我倒覺得該說是器官移植比較合適。我有錢要買,他沒錢要賣,我們各取所需。」
「我、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她不覺得丹尼斯可僧,但也無法同情他,甚至覺得自己無權去評斷是非。「我可以理解你強烈求生的慾望,可是……背負著一條生命換來的存活,你不覺得肩上壓力很沉重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丹尼斯驚訝地低喃。
每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生命是怎麼來的。
後悔嗎?不曾。若時光重來,他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因為他自私地不想死。
只是心好沉重,像有顆重石卡壓在那裡……經她一說,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就叫做壓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沒辦法懂你的感受以及你求生的意志。」
不,她說對了他的心,絲毫不差……
「少爺,到了。」
瑞克打斷他們的談話,同時,駱千蝶偏頭望著車窗外,眼前的純白色建築聳立在濃密的林間,山裡的薄霧混著白色磚石,讓建築物看來有些不真實。
車子繞過了正門,沿著建築物環行半圈——這半圈竟也花掉了將近十分鐘的車程——來到建築物的後方。對方似乎有意低調進行今天的秘密會談。
駱千蝶開始緊張起來了,尤其一路上聽到丹尼斯說的一切,她揪緊自己的牛仔裙襬,在上頭擦抹著滿掌心的冷汗。
車子停下,瑞克正準備下車替兩人開車門,丹尼斯動手壓住他的肩,不讓他行動,再問向臉色慘白的駱千蝶。
「還有機會掉頭回去,你決定。」
「沒見到『決策者』,我不會回去的!」她低嚷,替自己打氣。
她是個很被動的女孩子,過去的生命裡,她都是等著別人來追、等著別人付出。捫心自問,她不曾為之前二十一段戀情做過任何努力,只要一發現對方不適合她,她就像只自閉的蚌,往殼裡一縮,逃避。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烈想替某個人做一件事,一點也不覺得勉強。
「你可以不要替黑絡做這麼為難自己的事。要知道,你很可能會在這裡結束寶貴的生命。」他恫喝她。
「我不騙你,我現在好怕……真的好怕。」她吞吞口水,要自己嚥下恐懼。「可是一想到回去就可以高高興興跟黑絡說這個好消息,我就想立刻飛進去見『決策者』。」
黑絡,我告訴你噢,我去見過研究所的決策者了,他答應要放過你噢!你可以一直留在你想留的地方了!
是的,她要這樣大聲告訴黑絡,然後看著他綻開笑容——可能他會欣喜若狂地放聲尖叫、可能他會抱著她旋轉、可能他會因過度的震驚而哭泣……無論是哪一種,她都樂見。
丹尼斯苦笑,笑她腦容量不夠大,只憑著傻勁往前衝,卻又笑她的勇敢。
「你真的是個蠢女人,夠蠢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你又罵我了……」一點都不體諒她,真壞心。
「誰叫你蠢,我不罵你罵誰?!有沒有興趣,有空我替你擴充腦容量,就像擴充電腦記憶體那樣?」
「才不要,聽起來就是很容易失敗的那種大工程。」
「也對。像你這種腦殼,要放太多東西也不可能,會擠爆的。」丹尼斯哇哈哈大笑,拍拍前座的瑞克,他瞭解地下車開門。
丹尼斯跳出車子,笑聲源源不絕,還有更響亮的趨勢。
「好噁心的畫面!你就不能說兩句話安撫我的恐懼嗎?」駱千蝶追了出來。
「我看你不緊張呀。」他回頭朝她眨眨眼,童稚的臉上化開了不該屬於他的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