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公子慌亂地扶她起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思緒裡一片空白。
他以為她已經雲淡風輕,他以為「邢天」此人已經成為了過往回憶,但是這個在第一日的早晨就向他說已心如止水的女人,如今卻崩潰般地哭泣著,向他索要著昔日戀人的下落。
他為了她的淚水而驚慌,卻又為了她徹底認不出自己而感到心酸。
他的謊言已經瞞了七日,也勢必會繼續瞞下去;她亦打算在三千閣里長待下去,將過往捨棄……但如今她偎在他懷裡哭泣,他卻要掀開面巾若無其事地告訴她,這七日朝夕相處的陌生初客就是她昔日的戀人……
梅晴予怎麼不會倍受打擊?
她不僅認不出他,昔日那正經規矩的少女,也投身歡場之中,以對待恩客的禮節來與他相處……這一切,若真是曝光了,要這個嚴謹自持的姑娘怎麼自處?她的肩頭裸露著,繪上紅梅撩人,今天的衣飾在胸前更是以輕紗為料,若隱若現。在青樓妓坊裡猶然是太過保守的裝扮,但在大家閨秀的標準裡,卻是極其暴露的下流衣裝。
巫邢天說不出口,他徹底地啞然。但哭泣得視線模糊的梅晴予,卻和他靠得這麼近……
這七日之間,他待她極其地守禮,不僅沒有肌膚之親,甚至連她更衣之時都遠遠避了開去,即使她穿了三千閣訂製的香艷衣裝,他也不會投來貪色的目光,還會技巧性地避過,以免顯得自己有唐突佳人之意。
第一次,她和他距離得這樣近……
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眉眼,看清他眼下那道熟悉得驚心動魄的舊疤。
她突地伸手,無禮地扯落了他覆面的巾子。
映入眼簾的容貌,如此俊麗風流、絕色無雙。
她看過、甚至是熟悉的一張臉,經過十年,成熟了許多,陌生了許多,卻是更加光采奪目的美貌……她日日夜夜都不停地回想,這漫長的十年,她都以為自己已經模糊地忘卻了的容貌,其實記憶得再深切不過。
梅晴予嬌麗的唇,轉瞬褪色成慘烈的白。「邢天?!」
呼喊的聲音,幾乎如同粉碎的尖銳哀鳴。巫邢天渾身僵硬,他不敢動,不敢應聲,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
梅晴予抓緊了他的衣袖,餘光忽然望見自己白皙的手腕,然後她呆呆地延伸看向自己肩頭精繪的紅梅,那與白皙膚色相映而格外香艷的撩人麗色……她猛一低頭,瞪大了眼睛幾乎是憎恨地看著自己欲掩還露的酥胸,她的身子繃緊了。
巫邢天慌極了,他抱著梅晴予,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安慰女人的手法,卻挑不出任何一個來施展;他幾乎絕望地意識到,懷裡的這個女人,永遠都是他的例外、他的手足無措、他獨一無二卻又不知如何應對才好的珍寶。
他對這個女人崩潰般的呆滯反應,實在一籌莫展……
但是被自己暴露的衣裝所擊潰的梅晴予,卻不給巫邢天思考的時間。她猛地凶狠地推開了他,掩住自己前襟,逃命一般地奔回屋子,嚴嚴實實地落下鎖。
「晴予!」巫邢天急得撲到門邊,又不敢撞進去,只能出聲喊著。
緊閉門窗、一片幽暗的屋裡,傳出壓抑到了極致而斷斷續續的劇烈哭泣。
巫邢天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在門前慌亂地轉著圈,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什麼法子也沒有。
而今天,是他們七日相處的最後一天。
第8章(2)
被梅晴予的反應駭得不敢輕舉妄動的巫邢天,所幸還懂得求救。
匆匆趕來的姊妹淘裡,容色明媚的夏語歡手一叉腰,凶巴巴地就開始數落他欺負梅晴予的仇了,連帶把鬼燕受的倒霉也一併掏出來講足,末了,還來一槍狠的。
「閣主對你客氣,給你機會挽回呢……就讓你東瞞西藏地辦砸了事兒!我們晴予要有一點差錯,轟都把轟你出三千閣去!」
巫邢天懊惱得很,根本不去計較她趁勢報仇的氣焰,焦急地等在房門前,拚命按捺自己撞門進去的衝動。
倒是在夏語歡衝著他數落的當兒,身為牡丹頭牌的風搖蕊已經款款地走進門裡去,反手關上了門,清脆地上了鎖。
巫邢天在門外乾瞪眼,對著這麼一票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娘子軍半點法子都沒有。
房內,天光透著窗紙映入,微亮中卻仍顯幽暗。
樑上懸著一隻腰帶,圈出一個頸套,在空中晃啊晃的。
梅晴予呆坐在堆滿軟枕的貴妃軟榻上,看見風搖蕊款款世門來,還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
那美艷妖嬈的牡丹頭牌對她一臉的蒼白沉默沒有絲毫理會,走近那懸樑的腰帶旁,伸長了手扯了幾下,笑了。
「唷——扎得挺牢,瞧起來很有意志堅定的模樣。」
梅晴予聽到她的聲音,慢慢地回了神,嗓子裡一片微弱。「驚動風姊姊了嗎?」
「唉!」風搖蕊歎出了一個無意義的發語詞,閒適地落坐在貴妃軟榻的另一側。「沒客的姊妹們約莫都在外頭陸續趕到了;有客的語歡把客人踢走了,眼巴巴地第一個趕過來。」
瀟脫的美艷女子偏過瓜子臉兒瞧她。「倒是你,要懸樑自盡了是嗎?」
短時間裡便被打擊得形容憔悴的梅晴予,微弱而絕望地喃喃:「他瞞著我……讓我穿這麼一身衣裳,在他眼前來去……風姊姊,晴予已經……」
「這三千閣,是你自願進來的。」風搖蕊悠然自若地咬開一隻瓜子,吐出了殼兒,瓜子肉在舌尖轉著,咽進喉裡去。「這十年歡場,也沒有委屈了你。你既不欠他,也不辜負他,要說貞節呢……你的處子,聽說也是給了他嘛?」
梅晴予呆了,紅著臉點點頭。風搖蕊瞧著,又咬開一隻瓜子。「私訂終身,他到現在還沒給你個名分呢!耗費你十年光陰苦苦等候,負心的是那男人吧?在這閣裡十年,你還沒學會咱們女子的尊嚴不是建立在依附男人的三從四德之上?難不成你這十年下來,只想要個貞節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