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虓牽起笑,仰首朝天際喃語:「文初,若我為你尋錯了人,你就入夢裡來痛罵我,否則我就當你是心願已了。」
黑眸有絲淒然,他心裡亦知,數百年的歲月,恐怕文初早已飲下孟婆湯,以全新的、不帶怨懟的生命重回到俗世,不可能入他的夢境之中。
是不可能,也或許,是不願。
他永永遠遠都無法知道,他是否補償了自己犯下的錯……
「至於嘯兒……我該不該同她說清這一切?說清我就是在她生命中投下變數的罪魁禍首?文初,我該怎麼做?以前的你總會給我最適合的答案,現在,請你助我這最後一道難題吧!」
記得以前文初曾說過,當面臨難以抉擇的問題時,可以採用最簡單明瞭的人類方式——擲銅錢。
很簡單、很明瞭,卻也最直接給予兩者相反的答案。
一枚銅錢握在指間,朝天際一彈,銅錢翻轉的速度奇快,在落回掌心時所承現出的那一面——
霍虓的黑眸看著銅錢好半晌,薄唇揚著瞭然的笑弧。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半刻後,嘯兒捧著驚人數量的果兒,嘴裡咬著一把粉嫩鮮黃的花束回到相思樹下,而霍虓已在兩樹之間立上石碑。
「偶毀來了……」銜著花束的嘴,咕噥著模糊不清的句子。
霍虓幫她拿著各式果類,取笑道:「你怎麼采這麼多?」先前的悵然,完完全全隱藏在清冷的笑靨中,不露痕跡。
「我要把以前的份全給補回來。」她拿下嘴裡的香花,表情好認真。
他但笑不語,攫握過她的手,「來,我正準備在石碑上題詩,你也一塊過來。」
他將尖銳的石塊塞入她掌心,大手輕握在她柔荑上,一筆一畫開始流轉。
「豆一雙,人一雙,相思雙雙貯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當心房,偎著心房密密藏,莫教離恨長。」
霍虓邊吟邊寫,連帶牽引著她的小手一塊移動。
嘯兒雖不識字,卻覺得這詩念來真好聽,尤其是透過他低淺的嗓音。
「嘯兒。」他陡然柔聲喚。
「嗯?」她正雙手合十,學習霍虓教她的方式祭拜娘親。
霍虓含笑的黑眸有著詢問,更有著不容反抗的堅持。
「你願不願意隨我一塊下山,一同生活?」
第六章
雨霽,天青。
山腳下的小城鎮連結著兩條商旅必行的幹道,人群往來的街道上雖談不及人潮洶湧,但仍可見忙碌旅人在此地停駐小憩的悠閒身形。
鼎沸的市集有些髒亂,攤販中氣十足的嚷嚷聲幾乎遠勝過山林虎嘯。
這是嘯兒不曾見過的情景。
直到雙腳怯生生地踏進生平頭一回見到的驛站後,嘯兒才開始擔心受怕。
她是不是太欠思量,作下了錯誤的決定?
她知道,霍虓終是得回到屬於他的地方,她心雖不捨,卻明白。
然而,當霍虓溫暖的手朝她遞上,輕聲詢問著是否願隨他同行,一塊生活時……她真的好心動!
她可以不用再孤獨,不用再醒著時只想著如何獵食,睡著時又只是等待破曉,她可以有人陪著她、關懷著她……
她真的願意隨著霍虓,離開她生活數百年的深山,可……
她忽略了霍虓雖是虎,但他幾乎完全與人同化,在他的世界中圍繞著形形色色的「人」,這是她所害伯的陌生。
在霍虓刻意打扮之下,嘯兒的衣著樸素的一如外頭來來往往的人群,她的發被霍虓梳束得整整齊齊,輕柔的黑紗垂繫在髮梢,半掩著她的黃眸及淡發,此刻她眼中的所有事物都染上一層淺淺的黑霧。
「霍公子,您可回來了。」驛站管事一見到霍虓,立刻迎上前,「您這回在山上待得可真久。」
「遇上了雨,給困在山洞裡,所以才耽誤了行程。」
「我還當您給餓虎吃了呢,您若是再晚個兩天,我就帶人搜山去了。」
驛站管事與霍虓相熟數年,原因無他,只為霍虓一年總會到這山裡數回,每回都暫居在驛站。
「我瞧您是真遇上老虎了吧,您臉上那四條血痕……」雖然已結痂,但看起來仍驚心動魄。
「遇是遇上了,不過無妨。」霍虓摸摸上回嘯兒「敬贈」的戰績,話是朝驛站管事回答,眼神卻笑笑地瞟向嘯兒,「都怪我貪玩,才讓虎兒給抓破相。」
他的調侃換來嘯兒不以為然的冷瞟,暈黃的虎眸明白寫著——你活該。
驛站管事將霍虓及嘯兒領到東邊廂房。
「您可真大膽。上回對街的王二上山打獵,讓一頭惡虎給咬傷了腳,我看八成與抓傷您的是同隻虎,趕明兒我找幾個壯漢上山除害,將那頭虎兒給獵下山來做涮虎肉,至於那身虎毛就拿來做條虎皮毯!」
嘯兒怒意醞釀的拳兒一握,隨即被霍虓反握的大掌給緊緊包覆。
「管事,那山裡地形陡峭,終日迷霧漫漫,若要上山獵虎可真不智,別說獵虎了,一不留神還可能摔到萬丈深淵裡,粉身碎骨咧。反正虎兒乖乖在深山裡,也不會到城裡胡鬧,何必勞師動眾去驚擾它們呢?和平相處不是很好?」
「好是好,可光想到山裡有虎,心頭怪疙瘩的……」
「這算庸人自擾吧。」霍虓臉上笑意不曾褪下,話鋒一轉,讓驛站管事別再提及這等敏感話題,「我上山數日,城裡可有捎來信息?」
「有,孟公子派人捎來好多封急信,直催著要您回去。」管事順手將連日來擱在窗邊木櫃上的書信遞給霍虓。
霍虓連看也毋需看桌上那整疊的「急信」,就知道好友孟東野信中所用的字眼絕對不脫——「滾回來,死鬼」,或「失去你的日子孤單寂寞,勿棄我飄零一人,倚窗盼君歸」的云云廢言,再不也是抄些噁心的情詩來傳達他綿綿不絕的相思,肉麻當有趣。
「嗯,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起程回去。」
「既然如此,您早歇。」驛站管事望了嘯兒一眼,心底疑惑著霍虓明明是獨身來到這兒,怎麼轉眼冒出一個小姑娘。「那……我需不需要替這名姑娘安排另一處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