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孩子竟未睡下,靜靜躺著,動也不動,只有圓圓眼睛一直張著,在暗中往他這邊望來。
他的異瞳泛亮,孩子的雙眼一下子尋到他,與他四目相接了。
靜悄悄對峙了好一會兒,他似聽到歎氣,從自己心底發出。
他來到孩子身側,盤腿坐下,對看的局面依然持續,彼此較上勁似的。
「眼睛閉上,很晚,該睡了。」壓低聲嗓,他沙嗄命令。
孩子不吃他這一套。
「眼睛閉上。」他再次道,一字字說得緩慢。
那雙眼睛還是看他,看得他只得用指輕按孩子眼皮,要男童快睡。
結果他兩指剛一放,范家小公子兩眼隨即張開,半點不受他招安。
「我不需睡覺,你也不需要嗎?」燕影擰起眉峰回瞪小公子。
紫鳶聽到水聲,清瀝水聲安定神魂,亦讓她知曉自己身所何在。
然後……耳中有微沉好聽的男子嗓聲傳入,是她所熟悉的。
仍相當、相當渴睡,她眉睫略掀,掀開細細眼縫,靜伏未動。
她在幽暗中分辨那道結實剛峻的男性輪廓,他背對她席地而坐,散發亂亂披在寬肩和虎背上,去捕捉那言語,竟是在「哄」孩子睡嗎……她嘴角模糊翹起,他似乎頗無奈,最後竟也躺下了。
「這樣可以了吧?現在閉上眼,睡。」
紫鳶聽他的話跟著掩睫,她不知孩子今夜到底有沒有被「哄睡」,只知尋常時候避她唯恐不及的男人就在身邊。
他今夜又一次救她,動了異能,她能感覺他唇舌異樣的熱度,還有他頰面與顎下冒出的細羽,挲在她背膚上所引起的動人微灼……血氣騰騰時,他外貌異變,那是他與生俱來又一直試圖壓制的能耐,她妒嫉他、惱他,此夜心卻這樣暖熱是……因為他……
因為,有他……
第4章(1)
眼睫再動時,紫鳶是被一股食物香氣召回神志的。
她掀開雙眸,身子猶靜伏著,眸珠開始滾動,慢慢且仔細地觀察這個薄薄水幕後的洞穴。
晨光穿透水簾,洞中雖非明光大盛,但內部模樣與事物皆能瞧清了。
洞頂頗高,洞穴前窄後寬,裡邊全為堅硬的巖壁,奇的是離水這般親近,裡邊卻無半點潮霉之氣,不知是天然如此,抑或「占穴為王」的那個男人已事先做過防潮處理,倘是這般,那他真把這兒當巢穴了。
她撐坐起來,再次環看,洞中雖無床榻,卻有兩張蒲草墊子,無桌無椅,但角落邊有一個桐木大衣箱,衣箱邊擱著三雙黑靴,然後一方突出的岩塊被當成架子兼櫃子,上頭掛著黑色披風,還放有兩大疊白巾和棉布,另外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小物件,麻繩、剪子、針黹工具等等,全堆在岩石架上。
她知道他在鳳鳥神地有個居處,屋子儘管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因為她所住下的屋子就是這樣,但他甚少回山裡住,原以為是為了便於聽鳳主之令辦事,現下瞧來,這處水簾洞還在南蠻莽林外,離鳳主的竹塢更遠,他根本不想待在山裡才是。
……是因為「刁氏一族」裡那些待人太好、熱心熱懷的老人家吧?
她似能懂他所想。
有時得來太多關愛的眼光,她也會不知所措,甚至感到害怕。從未懼死,卻怕自己不值得被喜愛,怕最後要辜負誰。
食物香氣是從外頭飄進的。
她深吸口氣,讓那股氣流至四肢百骸,然後才起身緩步挪到洞口。
清涼水珠濺上臉容,她身子凜了凜,眼前這幕薄瀑如美人揚雪發,清清淺淺,秀氣無端,與北冥峰上氣勢滔天的白泉飛瀑是如何的迥然不同……記起往昔,她穩了穩心,垂眸從瀑布水縫間覷向底下溪谷。
男人仍舊打赤膊,連鞋也沒穿,僅套著一條黑褲。
男孩沒被完全「帶壞」,只撩起衣袖,卷高兩隻小褲管。
一大一小對坐在溪邊石塊上,中間生起小火堆,幾條溪魚插著細長竹枝、架在火上烤得香氣四溢。
紫鳶被他們倆嚴肅的側臉表情,以及蓄勢待發的動作弄得有些迷糊,彷彿架在火堆上的不是烤魚,而是一件大名工匠們嘔心瀝血、淬鏈再淬煉才容許出火窯的絕世藝品。
突然——
「好!」燕影喊了聲,出手迅雷不及掩耳,絲毫不畏火舌,一掃手,所有烤魚全部收下,一條條都還插著竹枝,他拋了三條到范家小少主攤開等候的圓大芋葉裡,其餘擱在另一張圓葉上。
「吃吧,你小肚皮打了一個晚上的鼓,還不快吃?」
那孩子沒立即動作,像沒聽明白他的話,如一尊小石像定在原位,只低頭望住膝上攤開的厚綠芋葉和三條烤魚。
紫鳶跟范家小公子相處過,自是知曉那孩子古怪之處,她本能地想出去幫忙,然,一手扶著巖壁尚未走出,坐在孩子對面的燕影已靠了過去,抓起一條烤魚去頭去尾,直接塞進孩子手中,抵到那張小嘴邊。
「吃,魚骨都烤酥了,大口咬下就行。」
然後,他抓起另一條烤魚吃得津津有味,那咬下、咀嚼的模樣甚至有些誇張,故意表演給孩子看似的。
跟孩子一塊兒的他,粗獷中見柔情,舉止近乎淘氣,是紫鳶未曾見過的一面,直到他進攻第三條香噴噴的烤魚,男孩才學著張嘴,而且學得很好,紅嫩小嘴張得大大的,很賣力咬下,再很賣力嚼嚼嚼。
一見孩子進食,燕影反倒停下動作,用一種深刻幽沉的目光望著那張小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紫鳶覺得自個兒是那只黃雀。
他望著孩子,如此專注,她卻無法從他臉上移開眸線……他的側臉輪廓、眉目唇鼻,他那些散肩又黑墨墨的發,他狀若輕鬆卻暗藏力量的身態,如此吸引目珠,惹人悸動。
然後,他從男童身上收回視線,彎身捧起包裹烤魚的芋葉,他站起,轉向水簾洞——紫鳶不知自己緊張個什麼勁兒,竟怯懦縮退,怕被他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