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一個狹小到僅容兩人一馬與一堆火的巖洞裡,鍾浩為她脫鞋上藥裹傷,又將外衣披在她身上,自己僅著中衣套著全副甲冑,橫劍守在洞口。火光映照下,他的側臉俊美而明亮,周婉倩低垂著眼睫仔細打量他,心頭彷彿有小鹿亂撞,只盼這夜再長些,永遠不要過去才好。
然而,再長的夜總會過去,而在這一夜裡,鍾浩的心情又是怎樣,她也無從知曉,可對於一個小小的侍衛來說,公主,只怕比天上明月還要高不可攀……
寧雅公主平安回宮,上至皇帝下至眾宮人都鬆了口氣,不過,要如何處理羽林騎殿前金吾衛鍾浩卻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他救回公主固然有功,但是這一路上與公主同行,屢屢褻瀆千金之軀又是死罪,賞罰輕重真是難以拿捏,後來總算有個聰明臣子獻策了結此事,鍾浩被連升數級,調任驍果衛都統,從此派往北疆軍中效力,與蠻人作戰。
這一年,鍾浩二十歲,而寧雅公主周婉倩,方滿十四。
原來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啊。
武衛明闔上《燕朝史錄》,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周婉倩簡單敘述,加上史書的隻言片語,聰明如他,自然猜得出其中始末與算計。
鍾浩被調到北疆是明裡陞遷、暗地遣他去送死,可這賞賜卻成了他命運的轉捩點。鍾浩的確是天生的將才,在京城禁軍中無法施展的才華,卻在北疆前線大放異彩,無論兵法策略還是上陣殺敵,他都有一等一的本事,而且運氣也好到出奇,衝鋒陷陣斷後埋伏,竟無一敗,終於,三年之後,他已升為二等神武將軍,榮耀回京。
而在早一年,寧雅公主已賜婚於丞相倪為遠的長子,兵部侍郎倪文軒……
「武衛明!」
笑吟吟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陷入沉思的武衛明被嚇了一跳,一把想將書放回書架,不欲被人得知他在關注周婉倩這段舊史。
不過來人動作也極快,晃眼便來到他案前,笑道:「小衛,多日不見,你在看什麼好東西呢?」
武衛明抬頭瞪著來人,「顏大少,你不是奉旨往揚州辦差去了,這麼快就回京了?」
顏子卿,御前一品帶刀侍衛、南書房行走、禁軍琅琊都尉,位雖不高卻權重,這皮相俊美心思狡黠的青年俊傑,與武衛明自幼相識,兩人倒也算得上是總角之交。
「昨天剛回來。」顏子卿自己拉椅子坐下,一點也不客氣,「一到家就聽說武小侯爺突然轉性翻起書本來,當然要趕快來看看你參悟了什麼。」順手拿起桌上的《燕朝史錄》,抖了抖,嘖嘖連聲,「這種故紙堆的玩意,你什麼時候當起書獃子啦?」
武衛明一把搶下他手中的書,塞回書架,「隨便翻翻罷了,誰還當真研究。你一大早跑來就為這個?哼,有話快講,沒事滾蛋!」
「有事。」顏子卿揚起無辜燦爛的笑臉,「明天晚上小弟擺酒,算是替自己接風洗塵,你可一定要賞光。」
武衛明不動聲色,當顏大少露出這種笑容說要請客,必有所圖,「然後呢?」
「不用那麼緊張啊。」顏子卿拍拍他的肩膀,「在侯爺眼中不過是小事一樁,我表姨華清夫人……那個……家宅不寧,請了一幫和尚道士,折騰了三四天,還是驅除不了,所以……咳,知道你大駕難請,特地叫我親自上門送帖子來,這一次你無論如何要幫個忙!」他臉上現出懊惱之色,華清夫人,可算極少教他覺得難纏的人之一。
武衛明哼了一聲,他為名聲所累,一向最討厭被人當法師請去驅邪滅鬼,本要一口拒絕,可心念一轉,想到顏子卿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性子,拒絕了自己恐怕有得頭疼,而且最近一直為周婉倩之事所擾,懷疑自己中了邪,才會對一個鬼物憐香惜玉起來,正好華清夫人家也鬧鬼,倒不如藉機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轉了性。
想到這裡,他開口道:「好。」
武衛明答應得如此乾脆,倒把顏子卿嚇了一跳,隨即眉開眼笑,「多謝多謝,以後但有差遣,小弟萬死不辭!」
差遣?武衛明依稀記得馮家曾養了一大幫食客,其中有幾位宿儒後來做了翰林,專門整理史書,於是指了指書架上的《燕朝史錄》,「那好,你替我找一位熟悉前朝史跡的編修來,我有點事要請教。」
顏子卿滿口答應,心中卻頗感奇怪,順口說道:「小衛,沒事你還是搬回城裡吧,這裡太荒僻了,你一個人窩在沂園這裡做什麼,難道被女鬼迷住了?」
一語戳中死穴,無意中說出的事實,往往最有殺傷力。
武衛明瞪著顏子卿,瞪得對方背後一陣寒風刮過,臉上笑容一點一點垮掉,心一點一點提起,腦袋開始拚命狂轉,卻想破頭也想不出是哪句話踩到了老虎尾巴。
正當顏子卿以為自己就要被武衛明的眼神凍死的時候,武衛明終於收回了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眼神。他剛鬆口氣,就聽見對方冷冷的聲音響起——
「送客。」
「不用不用。」他趕緊擺手,自己往外走,「不敢勞駕,小弟這就告辭了。」
剛走到門口,武衛明卻又突然叫住他,「小顏。」
「什麼?」顏子卿應聲回頭,心神高度緊張。
「我現在就跟你一起去。」
「咳、咳……」顏大少一口唾沫沒嚥下去,嗆到了。
京城,華清府後園。
武衛明右手指尖連點,青光散開之處,一隻鬼魅慢慢現出形體,白衣珠釵,雖然身影縹緲,卻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只是她的表情有著驚慌和不甘怨憤。
「大人饒命。」
「你是何方鬼物,竟敢騷擾華清夫人府邸?」
女鬼哀戚低俗,她本是府中女侍,美貌聰明出類拔萃,深得華清夫人寵愛,心性自然高傲,年歲漸長,到了婚配之時,尋常下僕看不入眼,虛度光陰許久終於遇見一位翩翩貴少,本以為終身有所托,不料那人竟始亂終棄,她羞憤之下以三尺白綾自我了結,然而怨氣不散,才徘徊留連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