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淒淒慘慘的傾訴中,武衛明的表情一直是冷淡的——這樣的女鬼,他一年總要碰見七、八個,這一個的確特別漂亮,但,那又怎樣?
「那麼,」聽她說完,他冷冷開口,「你是要自己去陰司報到,還是在這裡魂飛魄散?」
女鬼泫然欲泣,「大人,我不甘心……我本來不想死的啊!」做了鬼之後方知生之可貴,所以更加痛恨那個害她拋卻性命的男人。
他卻連花都懶得多說,左手一振,斬鬼半截出鞘,冰寒劍光映得那女鬼臉色更形慘白。
「我……我……我這就走……」
女鬼的身形開始漸漸模糊,武衛明右手食指微彈,一道符咒應指飛出,追著那女鬼而去,她若一個時辰還未魂歸地府,這咒術便會令她形神俱滅。
威武不能屈的鬼,就同寧死不屈的人一樣,其實都是極少極少的。
所以,並不是自己的感覺出了什麼問題,而是周婉倩對他而言的確是與眾不同。
顏子卿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武衛明站在園裡一動不動,臉上是一種大徹大悟又很難說是悲是喜的古怪神情。
園子裡天朗氣清,鳥鳴蟲唱,那麼,這鬼應該是除掉了吧?
腳步聲驚動了武衛明,轉頭看見是朋友,他淡淡說:「完事了。你不是要擺酒請客嗎?準備好了?」
千杯不醉畢竟是神話,喝過三、四十杯之後,武衛明就已經變成了一個醉鬼,眼神渙散,酒杯也拿不穩了。顏子卿一直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地陪著,此時終於等到機會,揮手叫來家丁,吩咐送武小侯爺回府去。
偏偏喝醉的武衛明更難纏,若醉倒不省人事倒比較好,可惜他還有那麼兩分清醒,非但不肯回府,還嚷著要去沂園。顏子卿一個頭兩個大,又不能相強,只好吩咐準備馬車,給他灌了兩碗醒酒湯,親自送他出門上車,才回自家,心裡琢磨武衛明到底在發什麼瘋。
總不會真是被鬼迷了吧?
第4章(1)
沂園,夜。
武衛明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一陣寒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腦袋裡像是一團漿糊,搖了搖,這才覺得找回了點神志。左右看看,原來身在臥房床上,而不是在沂園。
記憶慢慢回溯,罵錯的顛簸、華清夫人府的酒席……再往前是什麼?
女鬼。
武衛明突然覺得一陣懊惱,女鬼、周婉倩、鍾浩……今日顏子卿無意中戳中他的心事,讓他可以忽視的心情浮出水面,一時之間的震驚實在難以形容,丟臉到要以酒逼自己忘記。然而清醒後,周婉倩的影子立刻又在心頭浮現,而且越發清晰。
看來,今晚真的是個不眠之夜了。他歎氣,鼻中聞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再加上一路馬車顛簸,衣裳已皺如抹布,索性出去吹吹風也好……
大概是酒醉中身體不聽使喚,等他發覺時,他已經站在了竹林前,只要從這裡穿過去便是閒雲閣,而閒雲閣裡,有一個周婉倩。武衛明甩甩頭,目前他仍然沒辦法正視自己喜歡上一個女鬼的事實,還是暫時離她遠點比較好。
今天晚上的月色真好。
周婉倩抱膝坐在慣常上月的白石上,怔怔地望月發呆。夜晚是她自由活動的時候,不過她常做的,也無非上月看花、撫琴觀魚,一般的鬼都做些什麼,她並沒有概念,生前是深宮寂寞,死後是更加寂寞。
然而今晚卻好像有點不一樣,已近半月,天上冰輪皎潔,月色如洗,她的心裡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促進著她、呼喚著她……
嘎地一聲,竹林另一頭飛起幾雙宿鳥,周婉倩一驚,這麼晚了,是誰會在這裡?武衛明說過他已將這一帶割為禁區,侍衛僕從都不能踏足,那麼,難道是武衛明來了?
她起身,沿著竹林小徑,繞過幾座假山,前面就算你流水池塘,心頭古怪的感覺越發強烈,彷彿有某種期盼已久的東西在等著她。腳步漸急,水聲清晰傳來,她的心砰砰亂跳,終於看清眼前的場景時,那一聲驚呼再也壓抑不住地叫了出來——
「啊!」
驚呼聲傳來,武衛明猛然抬頭,一下子就看見周婉倩站在不遠處,睜得大大的雙眼直直地瞪著自己,而他正赤裸著上半身立在水中。
最後一點醉意立刻煙消雲散。武衛明頗微惱火,他不是女人,被看見就算了,可她難道不懂要迴避嗎?就算她現在是女鬼也一樣。
「你在這裡幹什麼?」他聲音有點僵硬地問。
「你……」她本就睜大的眼睛再一次瞪大到極限,身體簌簌發抖,顯然激動難抑,以至於有點語不成句。
「我什麼?」武衛明扶額,本來醉意甚濃,信步走到這裡見泉水清澈,沁涼,能解因酒意而起的熱意,他一時興起解衣如水,不料被周婉倩看見他這幅樣子。瞧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好,該不會是第一次看見半裸男人被嚇著了吧?既然被嚇到了還不快走!
「……鍾浩!」
武衛明第一個反應是轉頭張望。鍾浩?在哪裡?是人還是鬼?
然後風吹草動,流水淙淙,出了他麼這一人一鬼,哪有其他?轉頭再看,卻見周婉倩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她的意思不會是說……
「鍾浩……你是鍾浩!」
「當然不是!」即使有了心理準備,聽到她的話,武衛明還是驚怒交加。放屁!本將軍怎麼會和那種背信棄義、食言毀諾的混帳有關係!
「你真的是鍾浩。」她語氣堅定表示,向前走了兩步,彷彿這樣可以離他更近看得更仔細。
方纔的一絲窘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武衛明直接從水裡跳上岸,隨手拽起外袍胡亂往身上一批,也沒空套上靴子,赤腳踩過池邊白石,幾個箭步來到周婉倩面前,沉著聲一字一句道:「周婉倩,你給我看清楚,我、是、武、衛、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