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東暖閣裡,只有她和一名宮女,空氣裡流動著淡淡的淒清,唉,高處不勝寒,別樣的繁華,自然伴有別樣的孤寂與苦痛,她,早就習慣。
金爐裡熏著龍涎香,那是皇帝御賜的,只有皇帝所居的壽永宮和她的清華宮才有。
早個二十年,她會相信一個男人送女人東西,代表的是喜愛、疼惜、看重——現在她已經不這樣想了,皇帝賜的東西越多,她越感心慌。有沒有聽過盛極而衰?誰曉得皇帝的敬重是出自真心,抑或是——苦笑,她對鏡理妝,手指緩緩撫上眼角細紋,再怎樣的繁華、旖旎,終究是紅顏已老。緩吐口氣,手輕輕滑過膝間的大紅裙,這個紅,讓她想起一個已經在記憶遺失許久的女子。
她曾經被封為夢妃,因擅舞深得皇上寵愛,皇上御賜她一襲大紅衣,凡是曉事知進退的女子都知該低調、妥善收藏,偏偏那是沒腦子的,竟把那身紅衣穿到她面前招搖。
當時,她還笑著稱讚夢妃,說她白皙的皮膚與那身大紅很相稱,可之後短短十數日,夢妃便犯下規矩,被送進冷宮。
可惜呵,那樣一個風華絕倫的女子——到死,都不曉得自己逆了皇后心中那根刺。
大紅,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顏色,她已穿在身上二十幾年,卻越穿越沉重,可再重,為家族、為自身,她都不能脫下,這是宮中女子的宿命。
「皇后娘娘,九皇子到。」身邊的宮裝女子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皇后偏頭望她一眼,明瞭地點點頭,起身離座、走往門邊。
東暖閣大門被推開,一方陽光傾灑在她身上,深吸一口後宮之中充滿權力鬥爭的空氣,擰柳眉,她戴起威儀端莊的面具。
走進正廳,一個頎長的身影背對她站立,那是九皇子壅熙,先太子儇熙離世後,她依從父伯之命,一手扶植起來的皇子。
聽見腳步聲,壅熙迅速轉身,在視線接觸到皇后同時,屈身問安。
皇后望他一眼,三角眼、倒斜眉,小鼻子、小嘴巴,沒有半分皇家氣度,微蹙眉,她不喜歡壅熙,這孩子和他母親長得太像,一臉的刻薄歹毒、無福之相,偏偏呵,他是韋氏一族的最後希望。
壅熙的親生母親雲嬪出自韋氏旁支,進了宮卻不為皇上喜愛,自小到大,他們母子倆在後宮,一路遭人嘲笑踐踏,別說那些年紀大的太監宮女,便是那些新進宮的年輕的宮嬪,也敢當面取笑他。
他在旁人的欺壓下長大,沒學到忍耐內斂,卻學會嫉妒尖酸和滿腹心機,他時刻在暗處尋人痛處,以便在最佳的時機點踢上一腳,讓人防不勝防。
直到儇熙死去,她的眼光才落到壅熙頭上,再不濟,他身子裡終是流著韋家人的血。
然而面對壅熙,她還是忍不住想起儇熙,兩人相較,簡直是雲泥之別。
儇熙那孩子英氣勃勃、丰神俊朗,聰明才智皆屬上乘,她花十幾年苦心栽培、嚴格教養,讓他成為所有皇子中最拔尖、最不可取代的。
誰知,人算敵不過天算,上蒼早早收了他,留下她滿腹遺憾。
儇熙不是她的親生兒子,他的母親是她身邊的宮女,仗著面貌姣美,不甘供人驅使,想盡辦法引得皇帝青睞,懷下龍子。
在後宮,有野心非壞事,但心存歹意,就不能容了。
那宮女為保自己腹中皇子地位,竟下藥打掉她腹中胎兒,導致她終生無法生育,她苦、她恨,可事已至此,能怎麼鬧?難不成要把自己鬧成瘋婦,被迫成為廢後,退守長門冷宮?
不,她只能咬牙忍下。
幸而上蒼有眼,宮女生產那夜大出血,太醫到時已經藥石罔效,她順理成章收下儇熙,為自己所養,她心知有人在背後暗道,是她除去宮女、奪人兒子,她不屑解釋,反正正紅在身,死的不過是區區一名宮女,誰能奈她何。
她曾經想過,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寡情狠心的女子,儇熙的母親是否居功厥偉?
壅熙喜孜孜地走近皇后身旁,湊近她耳邊道:「母后,兒臣已經探聽到,大皇兄將送長壽酒和一對白虎給父皇當壽禮,有酒好成事,只要在酒裡做點手腳,還怕栽不了贓。」皇后暗歎,這樣的人才、這般的胸襟和心思,如何能成大事?與他相比,儇熙遠勝他太多,可憐韋氏,再無後起新秀。
「別妄動,壽辰上吃的喝的檢查甚嚴,即使你順利買通關節,你都能想到在酒中動手腳,壢熙豈會料想不到?」
「意思是,他必定派人嚴密看查?」他反口問。
皇后冷然一笑,這樣明顯的事還需人教?要拱這樣的人坐上東宮太子之位,得愁煞她多少白髮?
再看他一眼,她走近桌前,緩身坐下,宮女為她斟來新茶。
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只是它能消得了她心底長期鬱火?
「近來,書念得怎樣?」她放下茶盞,耐下性子問。
「兒臣、兒臣很用一番、心思。」見他結巴,她不想問了,這孩子腦袋不如儇熙,連壢熙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成天不思上進,只想著耍心機,和他那個娘一模一樣,拱了他,榮耀了韋氏,那麼大燕呢?是否會因之衰敗滅亡?
看來光是扶持壅熙不夠,還得為他挑選一班能用的良臣做後盾。
挑選誰呢?韋氏家族中,人人都有官做,可真正有學問、出色的,挑不出一兩個——丞相陸明衛?他是個赤膽忠肝的老臣,手下有許多才幹人物,便是他的幾個孩子也都是優秀卓越的。
壢熙雖娶他女兒陸茵雅為妻,但兩人相處得很不好,聽說壢熙還把陸茵雅趕出主屋,移居偏僻院落——這樣子的話,壢熙和陸明衛之間,多少存在心結吧。
倘若能藉著聯姻,讓他轉而襄助壅熙——只是呵,謀事容易斷事難,能在緊急時刻下決斷才是有能力的人,倘若一個能力不足、無法用人的主子,貿然為他招來一批謀臣幕賓,他定是將一應事務交給臣子去做,自己不思進取,那麼,無異於是將白兔扔進豺狼虎豹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