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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頁

 

  這些話她一鼓作氣說出口,像是怕停頓了就不再有力氣或者,勇氣,再說出口了。

  而且,那些話,她一定在心裡醞釀許久了,反覆咀嚼著,在她吞吐難言的那段時間,時而在她心裡盲竄,時而又退縮。

  「我待會,嗯,今天下午……」沈冬生瞄一眼課表,思索著。

  今天下午他滿滿三堂課,外加課後社團活動。

  「你有課是不是?我可以等——」

  「不,你等我一下,我半個小時後就過去。」管它的!蹺了課再說。學生可以蹺課,老師應該偶爾也可以吧?

  就說是感冒傷風好了。

  「真的可以嗎?」

  「當然。等我一下,待會見。」心情異常的平靜,沒有他預想的心跳。

  他應該會認得出她吧?記憶中的她,藍色的、憂傷的玫瑰……

  第四章

  宗教這種東西,信者恆信,不信者就是不信。活在這世上,每件事都要有個證據,那太困難了。但這一刻,沈冬生第一次覺得,冥冥中也許真的有股牽引;走進咖啡店,他不需張望,一眼就認出了徐夏生。他甚至比她先發現她。

  他走過去,停在她面前。這時間店裡人不多,摻摻雜雜的男女還是令人稍稍眼花撩亂。他一眼便看到她,並不是因為她特別突出,或者特別引人注意,相反的,她沉寂在邊角里,渺暗得,但他就是看到了她。

  也許是因為她的穿著。她穿得相當簡單,褪白的牛仔褲,微藍調的冬季長袖襯衫,下擺半紮在褲帶裡。秩序中帶股凌亂。

  她抬起頭,看見他。眼神「啊」了一下,慌亂地站起來。

  「我沒認錯人吧?」沈冬生合起笑。

  她一逕搖頭,微微的,不知所措似的臉紅。

  令他想起當年他說她的畫是中國水墨畫的再出發時,她困窘的模樣。

  「坐吧。」他頷頷首,倒像是招待她的主人。

  徐夏生這才靜靜坐下。她不只穿著亂,那頭髮也是凌亂狂野的不肯服貼;還有,她的心也是亂的,不安分的跳個不停。

  「很抱歉,突然的找你……你很忙吧?」下午時分,她想他的課應該是滿的。

  「沒關係。」他請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假。就算只談十分鐘也罷,都無所謂,他本來就沒心情上課。

  重新看到她,原本要模糊了的記憶又清晰起來。多遙遠以前的日子了?突然教他想歎息。

  「你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麼?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他猛然停住。不,半年前,她捎給了他一顆星球。

  服務生來。沈冬生看看徐夏生杯裡動也不動的黑黝咖啡,要了同樣的一杯咖啡。

  「其實,」他說:「今天一早上我已經喝了一筆筒的咖啡。」

  「你還在用洗筆筒喝咖啡?」徐夏生微微笑起來。

  她在笑?一種奇異感貫穿沈冬生。他不由得盯住她那個笑,緊抓住那一瞬間。

  「你還記得?」她笑了。發生了什麼嗎?不笑的她,如今為何?

  「有些事不太容易忘得了。」徐夏生偏了偏臉,微笑不見了。說:「既然喝了那麼多,那就不要再喝咖啡吧,換點什麼。」

  「沒關係,都點了。」

  就是這樣,都點了,再去更改實在太麻煩。大多數的人就是這樣妥協的過生活。像他和唐荷莉的關係,像他的喝咖啡,像他的……太多了,妥協又妥協。

  咖啡來了。沈冬生碰也不碰。裊裊的熱霧直撲向他的臉。它的存在像是只為了表示他們相見面的一種證明。兩杯咖啡,兩個尚留有餘溫的座位,即便在他們離去後仍會短暫存在的證明。一種存在證明另一種存在。

  「何必呢?」徐夏生說。

  沈冬生抬頭。「不必那麼敏感,很多事情就是這樣。」

  怎麼不知覺說起這個了?他不存心的。

  「這些年你都做些什麼?大學應該畢業了吧?」他換個話題。都六年了,足夠一個生命歷次的轉換。

  「沒有。」徐夏生卻搖頭。

  「沒有?」奇怪,他也沒有太驚訝。

  她點頭。「說這個沒什麼意思——」

  「沒關係,你說。」他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嗯。」他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沒把大學念完,還剩一年。」

  她停下來。沈冬生等著。

  看他沒有放棄的意思,徐夏生喝了口咖啡,並不看他。說:

  「其實我有努力的,只是每天那樣上課、下課,久了,我都不曉得在做什麼。我對社團活動沒太大興趣,也不常跟同學來往,於是就開始打工了。剩下一年時,成績壞得念不下去,又沒地方好去——」她又停頓下來。

  他可以想像。從以前,她原就不是功課頂尖的那類學生;她的成績一向不怎麼樣的。

  「因為打工存了一點錢,所以我就出去了。」

  她再次停頓,結束了的意思。

  「然後呢?」沈冬生偏追問。

  「然後?」徐夏生偏偏頭,「然後啊……」她把那個語尾助詞拖得很長,像是無奈何了,才繼續說:「去的時候是冬天,灰撲撲的,看不到陽光,每天數著日子。我不是等一天過盡了,才將那天劃掉;而是一醒來,就覺得這天要消逝了,在月曆上劃上個大××。很灰暗的,那時候。」

  他看著她,她也抬頭看他,之間的空氣脹得滿滿,張力很大,飽脹的,好像一碰觸就會爆裂開。

  那空洞無表情的眼神。都多少年了?認出了,那雙眼。這一剎,他真的有一種衝動,想抱住她,牢牢的抱住她,抱住那消逝了的昨天。

  「其實,」她低下了頭,「適應了以後,會覺得那樣的生活還不錯,悠閒又自在;只是,常常半夜醒來,憂鬱極了,也不能跟任何人說去。我其實適應能力差,意志力薄弱,忍受挫折的能力也低;但也不能因此就找個人來頂護吧。人生、生活這種事,別人是保護不了一輩子的。」

  「在那種夜半的憂鬱裡,有時會有結束生命的念頭。但我想,我的這個念頭,還是浪漫多於現實的令人絕望吧,雖然常常覺得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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