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向從馬車中姍姍走出的沈慕凌——若非確定剛才馬車中只剩他一人,她都要以為何時有個她不認識的人鑽進馬車中。
現在的沈慕凌,脫下血衣,換上青色長袍,同樣不起眼,臉上貼了落腮鬍,頭髮蓬亂,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快速替自己易了容,臉上原本平滑的肌膚都皺巴巴的。
看上去就像個行走江湖的中年大漢,哪裡還是那個動靜皆風情的武王?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跟著他來到這間客棧,他讓她稍事休息,自己不知道又跑到哪兒去了。
面對著鏡中這個令她陌生的自己。比起剛才在馬車中,她已經冷靜下來,細細分析,細細回想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自己是信這個曾經和她生死相搏的敵人,還是信那些曾經與她出生入死的同胞老臣?
若他是為了騙她才故弄玄虛一番,那他的目的是什麼?讓她和北燕人生分?他已經識破風自海昨晚是去驛站找她,當時他沒有說破是為什麼?為了追查風自海的下落?但今天他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又是為什麼?因為刺客的襲擊讓他改變主意?
捧著頭,她理不清思緒,只能等他的消息。
天色漸暗的時候,沈慕凌回來了,還是剛才易容後的裝扮,看著她,眼睛裡有一抹微妙的笑意,「燕嫂在這裡閒得無聊吧?要不要到街上轉轉?咱們的貨還要晚一會兒才能送到,你坐在這裡等也是白等。」
聽出他話中的意思,陳燕冰便點頭答應,「好啊,我是待得有點乏了,想出去走走。」
「也不必走遠,對面那家茶樓的點心味道不錯,本地盛產綠茶,所以也可以要杯茶來喝喝。」他如是指點。與其說是指點,也許說是命令更準確。
於是,按照他的「命令」,陳燕冰來到客棧對面的茶樓。
茶樓不大,只有三、五個客人,連店小二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她走進去時掃了眼大堂內的景象,也沒有看出什麼來,納悶沈慕凌為何特意讓自己到這裡?
挑了張靠近門口的桌子,她坐了下來,掌櫃從後堂走出,看見來了客人,踹了那店小二一腳,「本來客人就少,還不招呼去?」
店小二揉著惺忪睡眼走到她身邊,大概因為美夢被攪,所以沒好氣地問:「大娘,你要點什麼?」
突然被人喚作「大娘」,陳燕冰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自己,繼而想起自己被沈慕凌糟蹋成現在這樣,那她連說話的聲音都得變一變,否則未免奇怪。
咳了聲,她故意壓低音調道:「我就是走得口渴了,想喝杯茶,什麼茶都行,最好再來幾塊點心。」
店小二又揉著睡眼去後堂了。
很快的,茶和點心都端了上來。綠茶是今年的新茶,但是點心的味道就有些差強人意。尤其對於她這張自小被御廚喂刁的嘴巴來說,真不覺得這點心哪裡美味?
虧沈慕凌還交代得那般鄭重其事?哼!
夕陽餘暉此時照在對面客棧的屋簷上,讓那原本灰凸凸的屋頂瓦片浮動著一層淡淡的金光。
陳燕冰輕闔上眼。這安靜的小鎮、金色的屋頂,像極了自己以前坐在北燕皇宮裡沐浴著晚霞時的感覺。
偶爾,她喜歡跑到皇兄的書房去,吵著皇兄陪她去看晚霞。皇兄拿她沒辦法,最後總是不得不放下書本,被她拖著一起坐到皇宮的台階上,直到被多事的宮人告到母后那裡去,說太子和公主都瘋了,太子不讀書,公主不彈琴,只呆呆地看著天空發楞。
好想笑,笑那時的天真幼稚。總覺得晚霞變幻莫測,最是有趣,比起書中那些偶爾枯燥的文字,要好看百倍千倍。
不知道皇兄是否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最後的一面,是在他臨走前的一夜。當時燕都已經被天府的大軍包圍,她知道自己無論再做什麼也扭轉不了劣勢,氣餒地又一次坐在台階上,那個傍晚的天空沒有她最為熟悉的美麗晚霞,烏雲密佈,不見天日。
皇兄來到她的寢宮,滿腹心事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好幾次,終於說:「燕冰,對不起,皇兄無能,不能保住父皇留下的這片江山了。」
那一刻,她看到皇兄眼中的淚水,知道倘若自己再說兩句重話,他可能羞憤得去自殺。
所以,她只微笑著說:「沒什麼,有我陪著你呢,大不了咱們兄妹一起捐軀赴國難,視死如歸。」
「你要……好好活下去!」他哽咽著反身便走。
第二天清晨,她便得到消息,皇上帶著最後五千兵馬出城迎敵,但到天黑時,再得到的消息卻是皇兄陣亡於軍前。
一別成永訣。
她一次次和親人訣別,但是和皇兄訣別的這一次,太突然,突然到毫無徵兆,讓她無法接受。
那一晚,她夢到皇兄,卻是夢到他們小時候,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坐在台階上,托腮看著天邊的晚霞發楞,但笑得很甜……
微微張開眼,耳畔傳來馬車聲,這幽靜的小鎮也難免有客造訪。
只見一架馬車停在客棧門口,馬車沒有什麼裝飾,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車前有一個車伕,車外站著兩個保鏢大漢。緊接著,車簾一掀,一名素衫男子走出,很是警戒地看了眼四周,確定街面平靜,才一低頭走進客棧。
像被雷重重地劈在頭頂,陳燕冰的眼前一片眩暈。
是錯覺嗎?是的!一定是的!否則為什麼,為什麼她剛剛竟然看到皇兄從馬車上下來?
這當然不可能!皇兄已經戰死在沙場上!據說皇兄是被人一刀砍落馬背,當場身首異處。天府軍將他的半身殘骸掛在燕都城門上,讓男女老少都失去抵抗之心。
最終是傅傳隆出面和對方交涉,才將皇兄的屍體領回。但是他的頭,在死人無數的沙場上竟難以尋覓。
她一直懷疑是天府軍藏起皇兄的頭顱,畢竟戴著金冠出征的皇帝之首,並不難認。殺死他的天府將士又豈會錯失這個割首邀賞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