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她盡量保持神色自然。
「不用了。」唐健看她一眼,神情淡淡的。
他扶著病床的扶手,小心地下了床,慢慢往浴室走進去。
他們兩個本質上都是外型搶眼的人,只是唐健一直留長頭髮,一張臉蓋掉一半,整個人像個陰灰的影子,完全融入背景裡。
受傷之後,他的頭髮重新剪短,深刻立體的五官立刻跳了出來。即使元氣未恢復,身上依然輻射出一股強烈的存在感,不容人忽視。
要小心!她警告自己。唐健不再是那個毫無防備之力的病患,她不能大意。
她回頭整理一下唐爸唐媽帶來的水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浴室裡走出來,半長不短的黑髮全被繃帶往上擠,露出清瘦英俊的臉孔。
「我們快分手了,對吧?」他忽然問。
他為什麼這麼問?她的眉心一蹙。
唐健是除了她以外唯一明白他們關係真相的人,難道他還沒有恢復跟她有關的記憶?
「也……不算是。就是……嗯,我們之前都同意,就暫時冷靜一段時間。」她非常謹慎地用字遣詞。
唐健點點頭,走向窗邊,看著窗外的景物。
她心裡怪異的感覺越來越濃。
「你也知道,你從畢業到現在,工作一直不穩定。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了,不是沒有感情,可是……如果我們要繼續走下去,我需要一些穩定的保證,女人都是這樣的。」她故意嘮嘮叨叼地道。
「第二棟呢?」
「什麼?」她一頓。
唐健盯住一○一旁邊那片空蕩蕩的天空,眼神茫然。
「那裡,不是有第二棟嗎?」
「第二棟什麼?」她心開始狂跳。
她故做無事人的走到他旁邊,跟他一起望出去。
「還有一棟比較矮一點的,只有它一半高的……」他比畫一下。
一半高?
現在她的心已經狂跳到自己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
「台北一○一有兩棟」是在她那個版本的現實。在那裡,一○一大樓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有一棟,而是由兩棟雙塔組成,一棟五十層,一棟五十一層,正式名稱是「台北一○一雙塔」。
唐健現在問起的是兩棟的版本沒錯,可是,那兩棟應該是一樣高的啊!為什麼他說另外一棟只有一半的高度?
文慧鈴腦中猛然一震。
她明白了!
他記得的一○一是一棟高樓和一棟副塔,這也不是屬於她那個版本!
這是屬於他自己最初的現實!
她的腦子飛快在旋轉。
這是個好機會,她應該打聽一下最初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情況,為什麼與後來的現實有了時間性的誤差。
「沒有啊!台北一○一就只有那麼一棟。只有它一半高?你是說新光三越大樓吧?那一棟在台北火車站前面,離一○一有點距離。以前台北一○一還沒蓋好之前,最高的大樓是那一棟。你記錯了,把兩棟大樓合在一起了。」她口中嘮嘮叨叼的。該加何把話題帶到她關切的部分?
唐健慢慢走到病床坐下,一手揉著自己的後頸,顯得相當疲憊。
他突然抬起頭,直直看進她眼底。
文慧鈴的視線對上他的雙眼,忽地一根利刃刺進她的心底……
這不是唐健。
起碼,不是她認識的唐健。
她認識的唐健跟她雖然互相不對盤,到底也是相處過一段時間,所以唐健看著她的時候,大多是不耐煩或勉強忍耐,因為她自己也是用同樣的眼神看他。
可是,此時在她面前的男人,眼中只有一片冰冷。
毫無感情。
她知道唐健怪在哪裡了!
他不是跟她一起回來的唐健。
他是第三次回來的唐健!
她必須用力閉一閉眼,才能壓抑下強烈想吐的感覺。
她看過他的母體程序,從第一次的著陸點開始,時間波會造成一定程度的震盪。在這個震盪區間內部無法再設定另一次著陸點。
這個震盪的時間性約莫是十年。所以第一次在十八歲回來,他沒能救到惟惟,於是第二次他必須往前推,選在下一個十年,也就是他八歲的那一年。
而今年他二十八歲,與第一次著陸點又是一個十年的間隔。
八歲,十八歲,二十八歲。
每次著陸時會對個體產生強烈震盪,甚至有性命之憂,所以她自己回來的這一次,六歲半的她差點溺死在水裡。
這一次的他也差點死在一個劇烈的車禍裡。
在衝擊的那一刻,跟她一起回來的唐健死了,眼前這個,是第三次鳩佔雀巢的唐健,而且他腦中只剩下最遙遠的初始記憶。
為什麼?
為什麼唐健要回來第三次?
她的身子晃了一晃,連忙扶著病床欄杆。
答案只有一個……因為在這一次,他們也沒能救到惟惟。
惟惟又死了。
惟惟死了……
老天……
她必須閉上眼睛,否則她怕沒有任何東西能攔住潰堤的眼淚。
為什麼……為什麼惟惟這次會死?是在何時發生的?又是出了什麼事?
這一次是她和唐健一起連手,他們千防萬防,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該怎麼辦?
她想抓著唐健瘋狂搖撼,逼他把所有知道、看到的事都說出來!他為什麼又讓惟惟死了?為什麼為什麼?
不,不,冷靜,文慧鈴!
無論哪個環節出錯,現在才八月而已,所有的事情還沒發生。她不管唐健到底是看到什麼,以至於又要回來第三次救惟惟,但對她來說,只要是還沒發生的事,她就有辦法防範。
唐健……她好恨他。
這個無能的男人!他已經失敗兩次了,他又回來幹什麼?他真的以為他一再回來就有辦法救到惟惟嗎?
如果他又失敗怎麼辦?再繼續精進蟲洞的程序,不斷縮短回來的進程?
然後惟惟就要因為他的無能,一次又一次的死?
不!她無法接受。
「我們分手吧!」他忽然說。母親告訴他這女人是他的女朋友,但他對她毫無感覺。
文慧鈴強烈的恨意只能借由一個「憤怒的女朋發」發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