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遠冷著臉,低頭再要寫字,才發現握住手中的筆都教他給折了。
他低咒一聲,將那筆扔到筆筒裡,起身就往外走。
鼕鼕不知他母子倆之間到底怎麼了,只知事有蹊蹺,不禁快步跟了上去。
她原以為他改了主意,要去找他娘,誰知他出了院門卻朝大門那方向走去。
「易遠?」
她張嘴叫喚他,可他像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直往前走。
知他惱火,鼕鼕曉得就算這時她再喊他,他也不一定會停下,她停下了腳步,遲疑著是否要跟上,她知他在生氣,或許他想要出去走走,喝點酒,消磨掉那火氣。
可是看著他漸行漸遠,即僵硬又憤怒的背影,不知怎,只覺心好慌。
下一瞬,她不由自主的再舉步,匆匆再次跟了上去。
只是這一回,她沒再叫他,乾脆就安靜的跟在他身後。她告訴自己,她就跟他到酒樓門口就好,見著他安全進了門就回來。
誰知道,他一路走出了大門,上了街,像在消耗怒氣在飯館停下,沒在易家印坊停下,沒在易家紙坊停下,即便天都開始飄下小雪了,他也沒有停下來。
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整座城都快被他走遍了,他的腳步才漸漸慢下來。
鼕鼕一聲不吭,靜靜的跟著。
當他慢下來時,她也慢下來。
然後,他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停在原地。
鼕鼕跟著停下,這才發現他竟停在一處她無比熟悉的地方。
雷家豆腐店。
心口,莫名一震。
不自覺的,鼕鼕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等邊,看著自己從小長大的小屋。
天黑了,家家戶戶都點上了燈火,也沒有丁點氣息。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隻冰冷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鼕鼕微微一楞,抬眼瞧他。
鄰人的窗,透著光,映照在他冷硬的臉龐上。
他垂眼瞧著她,一句不吭,只是收緊了他的手。
那瞬間,她想他其實知道她跟著他,一直知道她跟著他。
她能看見,他眼裡的火氣已經消了,只殘留著莫名的苦澀和疲憊,就像過去那些年,他來找她時一般。
以前她總不知,像他這樣吃穿不愁的少爺,會有什麼煩惱,能有什麼煩惱,小時候,她總以為他是天之驕子,定也無憂無慮,長大了才曉得不是那樣,沒錢的人,能吃飽就很開心,有錢的人,吃飽了卻煩惱更多。
可鼕鼕卻一直等到,真的嫁給了他,住在那個家,處在他那群總對他需索無度的親族裡,她才真正瞭解明白他的處境,並非旁的人想像那般輕鬆,那樣自由。
身為易家少爺,他肩上擔著的,不只易家那些親族,還有工坊書樓裡所有人的生計,這城裡有半數以上的人都靠著他,都仰賴他。成親這兩個多月,她一日也沒見他休息,他總是天還沒亮就起,天黑了也帶著工作回家處理。可每每他忙了一天回來,三不五時還得受他家裡人的氣。
所以,他來找她,在每次受了氣時,走過半個城,消磨了怒氣,才來找她。
他不是不理她的叫喚,他只是不想她受他的氣。
不自禁的,她回握住他的大手,朝他微微一笑。
那抹笑,如此溫柔,像黑夜中的火苗,溫暖了他冰冷的心。
難以自己的,他抬起手,撥去她發上的雪。
「你真傻。」他垂眼看著那站在雪中的小女人,心好緊。
本以為。她會失了耐性,會先回去,誰知她一路跟著,硬就是要陪著他。
「傻的是你。」鼕鼕踮起腳,抬起手,不捨的將他發上,肩上的白雪也拍去,悄聲道:「我們是夫妻,你不開心,也能同我一起,不需要刻意走開,就是你想發脾氣,我也不會介意。」
喉,收緊。
這個女人,總莫名,就能知他的心。
緩緩的,他將她冰冷的小手,拉到唇邊親吻。
他眼裡,有著歉意,那是他無聲的道歉,她知道。
「我娘她……」
「沒關係的。」她抬手壓住他冰冷的唇,告訴他,「你若不想說,就別說。」
本來,他是真不想說的,他從來不曾同旁人說過,可她卻一路跟著他,即便他頭也不回,縱然他不會理她的叫喚,她依然不屈不撓的跟在他身後。
低頭看著那個嬌小卻溫柔的女人,他將她冰透的兩隻小手都合握在手中溫著,暖著,啞聲道。
「我想告訴你。」
鼕鼕心一緊,沒在反對,只靜靜的等著。
第11章(3)
「你記得舅老爺最小的那個兒子呂榮嗎?」
「嗯,記得。」她點頭,那是他最小的表弟,今年才十歲。
「他不是舅老爺的兒子。」他深吸口氣,告訴她:「是我娘偷人生下的孩子。」
鼕鼕睜大了眼,嚇了一跳。
「你是說他是……你弟弟?」她悄聲問。
「是。」他點頭,扯著嘴角,告訴她:「當年我娘根本不是生病,她是有了身孕,我爹早死了,她原本可以改嫁,可她捨不得易家夫人這頭銜,呂家人也都捨不得,所以把孩子生下來後,當作舅老爺的孩子養。」
鼕鼕恍然,這才知,為何舅老爺總是如此橫行霸道,為何他娘要特地來幫舅老爺討錢,又為何,他總是這樣同他娘針鋒相對。
「她寧願捨了孩子,也不願捨棄這個易家夫人的頭銜。」他苦笑,嘲諷的道:「我娘她就是這樣一個勢力又無情的女人。」
他眼裡的苦澀,如此深。
不自禁的,鼕鼕反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也許,她也有她的苦衷……」
他再笑,輕笑。
那笑,好苦啊,哭得讓她心更緊縮。
「你記得,小時候我被稱作小霸王嗎?」
「嗯。」她記得。[ 派 派 手 打 ]
他扯著嘴角,說:「我娘一直是個冷清的人,我從小就想引起她的注意,可她從來不曾真的在乎過,就連那回我受了傷,可她連一次都沒到印天堂看我。當年我想習武,她會阻止我,就是因為她認為練武是工人才會做的事,若讓人知道了,會讓她很丟臉。對她來說,我只是個麻煩,一個她要當易夫人,不得不忍受的麻煩。在我的記憶中,她從來不曾抱過我,我甚至記不得她曾經握過我的手,一次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