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為韶明罷默浦善迎,兩人師生情盡,日後雖曾想到韶明答應恩師救他,卻認為也許是韶明一時興起,畢竟她喜怒無常,行事總無可循之跡。可現在看來,果然自己一開始的想法是錯的。
和韶明相處過的那些日子,終於在此時此刻讓他所想的貫通起來。
他低聲問道:「您……被罷默一事,是有什麼原因的嗎?」
浦善迎收起笑容,摸一把鬍子,緩緩道:「今上心思細膩……或許說是太細了。在即位之前,她將我找了去。她說話向來迂迴,但我知她的意思,她的皇位不會坐得太穩,朝中小人會有動作,她不能留我。」長長地歎一口氣,他像是回到當時的情景:「今上是為了護我,所以才有罷黜一事。」
從古到今,因政爭而無辜慘死的忠臣不計其數,他是帝師,是韶明在朝中重要的人,只讓他離宮是不夠的,罷黜他,做出一場韶明對他厭了的戲,昭告他不再重要,才能防止有人尋去。
景沖和心中震盪不已。韶明用心良苦,對他亦是。
她為什麼降他罪,為什麼又連夜將他放走;她的那一巴掌,也是要打掉他的信任。
離得近的時候他不懂,現在遠了,他卻終於明白她玲瓏剔透的心思。景沖和放在桌上的手,緊緊地握成拳。
「我……」一時間,他內心翻騰,說不出話來。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浦善迎卻似乎能感覺到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看著今上長大,關於當上國君的一切,皆是先帝教授給她的,因此,她行事也像極先帝。她會是個明君,可,明君又豈是那麼好當的?她小時無邪無慮,極是聰明,可是漸漸地,她沒了孩子那份純真,只有越來越複雜的心思。」他非常感歎,說:「無論她做什麼,你別怪她。」景沖和垂著眼眸。
「我不會的。」他怎麼可能會怪她!
浦善迎感慨道:「我老了,沒辦法幫助今上什麼了。為了不拖累她,也只好走。」又是一聲歎息。接看,像是不願再感傷下去,他問著景沖和的近況。
景沖和將被救到宮中之後的事簡單地說了,但沒提自己被韶明以降罪之計送來南方一事。浦善迎聽看,時而撚鬚微笑,談談宮中的見解,又說說如何遊歷到此定居,然而景沖和始終心事重重。兩壺茶喝完,夜深了,浦善迎走前邀景沖和到府上,景沖和應了。
翌日,景沖和到浦善迎府拜訪,可是只站著,沒準備坐下。
「老師,學生有要事,必須去了。改日必定和老師好好敘舊。」
浦善迎坐在廳中,沒問他去哪。
「由此牽一匹馬去吧。此一行又不知何日能相見,好生保重。」
「是。謝謝老師。」景沖和又是一拜,隨即頭也不回,步伐堅定地走了。
浦善迎只是摸看鬍子,輕輕地歎息:「上蒼保佑。這兩個孩子都是很頑固的啊……」
景沖和牽看馬步出浦府,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根用紅紗巾包看的斷簪。
他緊緊握在手中,又小心地放回懷裡。接著,他像是一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毫無猶豫地搭馬背上馬,調轉馬頭。
向北!
初夏的凌霄城依舊下看細細的白雪。
那寧靜美麗的雪景,和皇宮內肅殺的氛圍形成強烈的對比。
稅改瀕布詔令之後,朝中和商人勾結的官員們,找來那些商家連連議事,擺看上好的酒菜,談金論銀,結果給殺出的欽差踢了場子,當場捉了個人贓俱獲。本來還以為這不過是風頭上的事,度過便好了,這才知稅改之事只是個頭,後面連著的莖與根,韶明都要拔得乾乾淨淨!
韶明指派欽差到各省捉貪,有貪贓枉法罪證確鑿者,一律先打入大牢,缺乏證據的,則要等韶明看過參勃奏本再議。
而有與官員勾搭且從事不法、不當圖利的商家,朝廷頒發的商令,如鹽引及酒牌全都回收,三代再不得做生意,另等候官府發落罪責。
一時間,官商人人自危,朝中無處不風聲鶴唳!
睇著跪在下頭髮抖的一名官員,韶明忍不住瞇起眼睛。
「……求今上諒解,微臣也是不得已……不得已……」
自從她開始清整官吏之後,這還是第一個來見她求情的。因為有罪的多半在牢裡,可能有罪的則不敢見她,至於無罪的當然更不會過來。
不過無罪又膽小的,就成天怕自己無故中箭了。
「如吾所說,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吾是不會找麻煩的。下去吧。」世間人百百種,也是有這般膽小到自找事的官。看看那官抖抖抖地退出,韶明心下一陣好笑,又想自己在官員眼中,大概已經跟閻羅王差不多可怕了吧。
翻開批到一半的奏章,她閱讀過後用硃砂筆下了指示,接看又看下一本,忽然頭有些犯疼,她停住動作。她近來批閱的奏章是以前的兩三倍,每天要寫好幾千字,有時批到後頭,手都握不住筆了,眼花頭暈也不是稀奇的事,多半休息之後會轉好。
擱下筆,她不禁望了左邊一眼。
那是景沖和從前在御書房裡待看的地方。當然現在空無一人,一察覺到自己又看看那裡,韶明就皺眉。
都已經多久過去了,她還改不掉,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這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她在心裡亂髮看脾氣。
沒多久,蘇嬤嬤帶看晚膳來了。韶明重新打起精神,在蘇嬤嬤面前開心用膳,不讓她老人家擔心,好不容易說服蘇嬤嬤走了。
坐回案前,奏章草起來沒讀兩行,韶明就瞥見門外有個人正探頭。她一瞪,說道:「進來吧!探頭探腦像什麼樣。」
聞言,那人利落地走進來,竟是腳步無聲。
他長長一拜道:「微臣朱遠,拜見今上。」
此人身著官服,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圓圓的瞼上有著黑豆似的眼,人中左右兩邊撇看八字鬍,是個樣貌身材都極尋常的中年男子,毫無引人注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