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著急地望著他們,注視著面前數人吃驚的臉孔,只希望有人知道他想說些什麼,不一會兒,那個斯文書生越過黑瞼漢子,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將他扶起,那黑臉的趕快上前幫忙。
斯文書生扶他坐在床沿,認真問道:「你有什麼話想說,是嗎?」
他用力地點頭,淚水從眼眶裡滑下。
斯文書生又問:「你會寫字嗎?」
聞言,他一呆,搖頭。
斯文書生微沉吟,道:「沒關係,草紙筆來。」他對旁邊的人盼咐。
立刻有人拿筆硯進來,桌上也鋪好紙。斯文書生又對他道:「你試著畫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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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桌面上見過卻沒摸過的文房四寶,伸出手,怔怔地拿起筆。他不曉得怎麼握筆桿,只是拿棍子似地抓著,在筆尖沾滿墨汁,一筆揮下,雪白的宣紙瞬間被他染了大片墨色。他驚慌地抬起頭,斯文書生卻一臉溫和,對他道:「不要緊,你畫。」
聞言,他定下心,試著將自己腦袋中想要表達的化為圖畫。途中,因他不會行筆,墨汁灑得到處都是,一旁的斯文書生卻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
然而要把事情畫出來終究是太難了,別說是旁人,連他自己也覺得很難懂。畫到傷心處,他淚水大顆大顆地掉落,把原本就凌亂的墨滴暈得更開。他急,用手去抹,卻只是一塌糊塗。最後,他忍不住趴在桌上,緊緊咬著嘴唇,他沒有舌頭,所以再也哭不出聲音了。
「你這……這畫的什麼?很難懂啊月那黑臉的出聲。
一聽此言,他更是絕望地發抖。
「別。」斯文書生開口,也不是特別嚴厲,可那黑臉的似乎十分尊敬他,趕忙用手蓋著自己的大嘴巴。「……畫圖看來是不可行了,但是,還是可以寫字。」
他抬起瞼,注視看這個模樣文弱、可隱隱帶著硬氣的書生。
斯文書生對他道:「你想說話,得用筆代言,我教你寫字,你什麼時候能把事情好好表達出來,就看你學習得多少。」
沒有舌頭、不能說話的他,只有學寫字一途了,他覺得,斯文書生是感覺到他的痛苦與執著,所以這般認真地告訴他。
他垂首望著自己手中的筆。出生至今,他是第一次拿筆。
雖然不知自己能學多少、會多少,可是,他活著,就不能放棄。
看向書生,他點了點頭。
斯文書生對他微笑,道:「我姓景,你叫我景先生就好了。」
自那日起,景先生每日都會親自教他讀書寫字。景先生總是非常有耐心,且不嫌棄他這個乞兒,有幾個年輕人與小孩子,也和他一起,好像在私塾上學那般,他便猜想自己是來到某間書院。因為他講不出自己的名字,黑臉的說他人安靜,於是替他取了阿靜」這個稱呼。
沒幾日,有個黑豆眼的中年男子來了,一見到他,先是皺了下眉頭,跟看皮笑肉不笑地道:「景先生,你上個月才撿了一個人回來。」
他沒繼續講下去,可阿靜也知他是在意指怎麼這個月又撿人回來。阿靜擔心自己給景先生惹禍,惶恐地望向景先生,然而景先生只是微微一笑,道:「他是我的學生。」
聽他這麼說,阿靜胸口一熱,差點掉下眼淚,心裡充滿感激。
景先生和其他人,對他照顧有加。他後來才知黑豆眼的男子是掌管此處之人,雖一開始態度冷淡,可最後卻仍是讓他待下,沒再說過些什麼。
他認識好多同學,黑臉的拉著大家和他稱兄道弟,住了一段時間後,他身體漸漸恢復了,也熟悉其他人。
可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習字的初衷,為了要盡早能把事情寫出來,他比任何人都勤於學習。一個月下來,他已習得百餘字,練習寫的紙、用掉的墨,不計其數。
「……我名為陳久,今年十五歲,為常州滋縣人,家有父母及兩兄一姊共六人,以農為生,當縣大地主欲買我家之地,我家不從。一日夜,地主放火燒我家,父母死於火中。兄姊逃出,卻遭活活打死。我伏地,誓言必當告官。地主本也欲打死我,忽聞言大笑,曰,割掉我舌,看我如何告官,我舌遭割,幸未死,上京告御狀。」
黑豆眼男子緩緩地念出他所寫的文章,阿靜想起烈焰焚燒他父母,兄姊慘遭打死,登時哀痛欲絕,無聲慟哭。
因當地官員皆和那地主有勾結,所以他無法申冤,想起聽過的故事之中,上京告狀,定能平反冤情,於是他孤身一人獨自北上,餓了乞討,困了睡路邊。憑看一股堅強的意志,他終於來到京城。然而,衣衫檻樓的乞丐,怎能入宮?怎有辦法見到皇帝?他每日都到凌霄城門前乞求進宮,侍衛只道他是個啞巴乞丐,總是趕他走,甚至打他。就算鼻青臉腫,就算頭破血流,他也堅持看去,可他終究抵檔不住北方的寒冷,染上嚴重風寒,只能躺在大街上等死。
眼淚流滿阿靜的臉龐。他是個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了,眼神無比的堅毅。
那黑豆眼男子看看他,良久,道:「你運氣極差,卻也極好,我們都是一樣的。」
阿靜不明白他什麼意思,也不懂他為何半夜來叫醒他,要他把白天寫了很久的文章拿出來。他只會使用淺白的文句,其中甚至有許多錯字,可已經是能讓人理解的敘述了。他幾乎迫不及待,本打算明日一早到凌霄城門前草給大官看的,就算沒有人理會他,他也要一試!
黑豆眼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道:「你不知你遇上的是什麼人,那也無所謂,你遲早會明白的。」
語畢,他草看文章走了。
翌日一早,阿靜重新寫過一張,想要到街上去,黑臉漢子卻搔著頭,說:「出去啊,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咱們這裡門禁森嚴,你還沒牌子,要人帶,不然晚點有空了,我再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