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的神情,像極了要綻梅放心,也像在保證,他會好好安撫杜虎一般。
綻梅緊抿唇瓣,視線對上李玄玉的眸光時,心尖卻陡地一熱。
她畢生只聞官威,卻從未想過,會有位官大人是如同李大人如此這般……這般令人感到舒心親切,極想討好親近。
他總是溫煦的,沉穩的,清朗的;心思細膩,卻又胸懷灑脫,有如光風霽月。
「我才不要娘不想我憂心呢!我、我已經是堂堂男子漢,可以為娘分憂解勞了!」杜虎忽地爆出大吼,肥短的手指捏成拳頭,口吻堅決。
「哦?」李玄玉眉眼一抬,眸中挺有興味,「既是如此,隨我來衙裡拿些月餅給杜大娘和鋪子裡的老師傅們,讓老師傅們拿著餅兒回家過節,打點送往迎來之事,也算為你娘分憂解勞,挺有當家氣勢啊。」
「打點送往迎來之事那有何難?」杜虎忿忿道,他想要的可是可以坐在廳裡,像娘一樣,以一鋪之事身份與夥計們議事那種分憂解勞,那才威風,那才像樣啊!
「要難一點的啊?」李玄玉沉思了會兒,接著附掌道,「不如咱倆用跑的?先到縣衙的人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啊?啥?」杜虎尚未反應過來,李玄玉的身影已然從他眼前飛快劃過。
「快呀!」李玄玉回首朝他大喊。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偷跑!」小小身影急呼呼又氣呼呼的,舉步便追。
這……綻梅望著這一大一小跑遠的背影,既感訝異又感驚愕。
這位李大人,他可真是奇怪……上回,他嚴正不阿,明察秋毫,而方纔,他回另一位他稱作「恩師」的御史大人話時,也是恭敬有餘,威儀棣棣,如今,他竟跟著孩子淘氣瞎鬧?
綻梅提裙跟上,唇畔帶笑,每一足印都瓖染月華。
中秋夜,明月夜,這是第一回,她雖沒有家人同過佳節,卻平白沾染一身熱鬧處心氣息。
隨杜虎折騰了一陣,綻梅提著李大人相贈的月餅吃食,與李玄玉一同離開了縣衙。
「李大人,您公務繁忙,不勞您送我們走這一程,綻梅自個兒來便行了。」綻梅指了指趴在李玄玉肩頭沉沉睡去的杜虎,雙臂一伸便要將他抱過來。
這孩子玩得累了,方才又跑又跳的,倦極便睡了。
「別,去去便回,不打緊。」李玄玉搖首一笑,「小虎子重了,抱起來沉甸甸的,杜大娘家離這兒還一段路呢!你一個姑娘家,又抱又提,怎麼受得住?」
「綻梅是奴婢,不是金枝玉葉,這點活兒還行。」綻梅說得雲淡風輕,伸手又是要將杜虎抱回來。
「噯,唉,你怎地說不通呢?」李玄玉往旁退開一步,復又前行,孩子不給便是不給。因為深明眼前這個女子的執拗,口吻佯慍。
「李大人,奴婢知錯了。」綻梅再自然不過地應,卻惹來李玄玉搖蹙眉。
第2章(2)
她稱呼自己是奴婢,稱呼得很習慣,卻忘了他不是她的主子,她不須如此謙稱,再有,最奇詭的是,她對他言語恭敬,態度敬畏,說她懼他,她又不是真怕他。
上回,當他因偷簪之事提到要罰要打時,她眼中那份豁出去的倔氣與視死如歸真不是裝的;然,當他提到周家少夫人是否誣陷她時,她卻又是真真正正心驚膽戰,言語驚惶,神色不安,唯恐他對周家少夫人不利。
方纔也是如此。
當她蹲在樹叢裡被他發現時,她誠摯道歉,眸中卻沒有一絲一毫擔憂開罪於她的情緒,但,當她擔憂小虎子對他出言不遜時,她卻又是神色慌張,急急陪罪,真怕他跟小虎子計較上似的。
開什麼玩笑?難不成他真會拿了八歲孩童回衙裡抽板子嗎?
她的想法是什麼?主子的事要緊,她自己的事不要緊?主子的命是命,她的命不是命?那麼,小虎子與杜大娘現在是她主子嗎?她為何沒有出城回鄉?
「綻梅姑娘,你怎地會與小虎子一道?杜大娘可是你原就相熟之人?」李玄玉開口問她。
綻梅腳步一頓,神色恭敬地回:「回大人,那日,奴婢別過大人之後,在城中盤旋了幾日,最後,是杜大娘見我與小少爺投緣,說她平日得打點店舖之事,無暇分神家務,便留我在宅子裡做些雜活兒,還可為她照顧小少爺,於是,綻梅便在霽陽城裡待下了。」
「如此也好。」李玄玉頷了頷首,重將杜虎抱高些,令他更安穩地枕在他肩頭。
杜大娘與小虎子孤兒寡母,多一人照料甚好,只是,姑娘為何不回鄉呢?
「綻梅姑娘,你是哪裡人氏?可是家鄉路遠,回程不易?若有困難,李某願意——」
「不不不,不是的,大人。」聽李大人話中似有幫忙之意,綻梅連忙搖手,「綻梅先母早已身故多年,不是回鄉不易,實是沒有家回,多謝大人美意。」
「既有困難,當日為何不對我言明?再怎麼說,我在霽陽城裡總是比你熟上許多,興許能為你尋找安身之處?」李玄玉眉峰略抬,問話飛快,理所當然。
綻梅微低下臉,眼睫半垂,吶吶道:「奴婢因玉……因周府……因孫管事之事,已為大人添了許多麻煩,此等小事,不須再令大人費心了。」
周府偷簪之事,姑娘不願再提,興許是心中難受吧?
李玄玉淺歎了一聲。
「想來,我當真是行事衝動魯直,全然不思瞻前顧後,未考慮到姑娘去處,倒是害了姑娘,你說你在城中盤旋了數日,那幾日必因不知歸處,心焦如焚吧?」看來,他的所作所為真是應了恩師今日所言。
思及恩師言語,李玄玉仰首望月,不禁又是幽然一歎。
「怎會是大人害了奴婢呢?奴婢承大人的情,已是萬般感念感激。」綻梅揚眸望向李玄玉略顯悵惘的神色,不明白李大人為何突然有此感歎,直至跟在大人身後走了一會兒,想起在湖畔邊不經意聽見的胡言,忽而又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