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景色令人想到小時候常見到陷入沙坑中的螞蟻,不管怎麼盡力地爬,就是爬不出來,最後慢慢下滑,落入沙坑那個不知名的小洞裡,被藏在黑暗中的敵人吞噬。
螞蟻的天地,就是那一方沙坑,只能陷入絕望的孤寂;而大漠許久都不變的景色,也讓海震覺得自己像只螞蟻般渺小,孤獨無依地行走掙扎,轉眼便可能葬送在這個荒涼的天地。
辭官離開軍隊後,他一個人不知道在大漠走了多久,從炙熱到幾乎教人著火的夏天,至嚴寒到冷風刺骨的冬天,再到冷熱分明的春夏,他見識過了滿是碎石樹木稀疏的礫漠,也停佇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甚至行商買賣的大市集、胡人部落的營賬,都曾留有他的身影。
應該好幾個月過去了吧?為什麼還是沒有她的消息?滿臉落腮鬍的海震呼了一口氣,全是凍人的白霧。他已換了一身突厥人的裝束,穿著一身皮襖,戴著毛帽,不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更是因為這樣的打扮,才能存活在這個嚴峻的環境。
可是他的臉還是凍僵了,腳步卻沒有停過,不斷朝著未知的希望前進。
又走到陽光西斜,海震知道自己該找個地方度過今晚。雖然已經入夏,但大漠一到晚上仍如嚴冬一般,可以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間凍成冰棍,他必須加快速度了。
朝著陽光的方向走去,據他的經驗,自己的位置應該離商道不遠。這時節是商旅剛開始行動的時候,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讓他遇到一些人。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海震很幸運地遇到一隊商旅,而商旅的領隊是名人稱張老三的中年男子,為人十分風趣熱情,見到海震一個人落單,知道他曾從軍,入大漠想找人,便和其他的同行商人商量,邀他一起入伙。
入突厥的商道原就不平靜,如果多了一個有武力的人,不啻多了一份力量,因此海震的加入十分受到歡迎,恰好這群商旅打算前去的地方和他的方向相去不遠,他便乾脆地答應。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同伴一起行動的感覺了。
入夜前,這群商旅在一個大石形成的山坳處停了駱駝,架起了大棚子生了火,一群人便圍坐在火堆旁烤肉喝酒,吃著自己帶的乾糧。
「海兄弟,你說你是京城人,那你以前是跟著鎮北將軍打仗的?」張老三一行人熱絡地和海震攀談起來,只知他姓海,卻不知其姓名。
「算是吧……」海震答得保留,因他不想欺騙,更不想洩露自己的名號。
「恰好你與鎮北將軍海震同宗,有沒有與他挺親近的?不知海將軍是否如傳說中般驍勇善戰,以一擋百?」
在一般百姓的心中,鎮北將軍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張老三一提到他,雙眼便閃閃發亮。
「聽說海將軍持刀單騎衝向突厥兵馬,刀子就這麼一揮——」張老三比出一個砍殺的動作,「莫利可汗便從馬上墜了下來,結束了突厥對我朝的抵抗。想不到戰後,海將軍毫不戀棧,選擇尋愛千里,這才是真男人、真漢子!」
聽到張老三的讚賞,海震只能苦笑。他總不能在這時候亮出旗號大叫「我就是海震」,然後站起來接受眾人歡呼吧?
此時,其他商賈也跟著張老三開始讚頌起海震的功勳,逼得他這個唯一真正待過抗突厥軍中的人,不得不說幾句話。
「我只能說,一年前的那場仗,打得太過慘烈了。」他遙想起戎馬沙場的生活,那種沉甸甸的負擔似乎仍壓在心裡深處。「每天一張開眼就是殺人,一閉上眼就怕被殺,我們死了上萬個弟兄,但突厥人卻用更多的戰馬與人頭來填長城的溝壑。戰場上的血,恐怕到現在都成了黑色的污漬,永遠去不掉。就算是海震將軍,應該也覺得這樣的血流成河是一場惡夢,而不是對自己的勝利沾沾自喜吧?」
尤其這其中可能還包含了於曦存的性命,海震的語氣不由得沉重了些。
張老三長年在外頭跑,自然是見多識廣,對於海震口中的情景不難想像,只能幽幽地歎口氣。「是啊!虧得我朝戰士們的鮮血,我們這些商人也才能安心地做生意啊!」
他的話,激起了在場眾人的大義之心,回應附和聲此起彼落。
張老三豪氣萬千地舉起杯子,「讓我們敬勇敢的海震將軍,也敬無數犧牲的戰士英靈!」
「敬海將軍,敬戰士英靈!」
人人舉杯狂飲,特別是海震,像在發洩什麼苦悶似的,一口氣便將一大碗燒刀子喝乾,還臉不紅氣不喘。
「海兄弟,好酒量!」張老三豎起了大拇指,突然拉過自己隨身行囊,邊往裡頭掏東西,邊向海震意猶未盡地道:「我這兒呀,有種胡人新釀的美酒,又香又濃又烈,待我拿出來讓兄弟嘗嘗!」
他掏出一個酒瓶,珍惜的在海震的碗裡倒了約一小杯的量。「別怪老三我小氣,只能讓你喝這些。這酒得來不易,原只有突厥王帳裡喝得到,我還是因為跟突厥王庭關係好,才得了這麼一小瓶。」
海震道了聲謝,沒注意聞聞酒香、品評一下是什麼酒,便大口地往嘴裡灌。其實現在什麼酒對他來說都一樣,永遠不可能比得過於曦存親釀的果子酒。
酒才入喉,他突然怔住,不敢置信地閉上眼回味一下口中餘香,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張老三的膀子。
「這酒是誰釀的?」他的目光無比清明,甚至有些過份的炙熱。
「啊?」張老三嚇了一跳,不太自然地想掙脫海震的手,心想這相貌堂堂的傢伙,該不會發起酒瘋了吧?「兄弟……你、你怎麼了?可千萬別激動啊!」
「不,我……抱歉,張老三,只是這酒的味道,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怕是故人釀的。」海震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