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魯莽、她的自私,又該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氣壞了。」片刻,她才失神說著。
有時,江蘭舟會忘了她是家中老么,當有被捧過寵過的驕縱,也有被層層管教過的不敢違背。她的語氣很淡,但當中透出的一點可憐、一點討饒,令人揪心。
江蘭舟沉默著,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頭頂。
那發間映出的曖曖光澤,乾淨得有如從未沾染過世間塵埃。
而那美麗,她總小心收在粗布縫製的頭巾後,不教人窺見……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壓抑封印的心。
意識過來時,他已伸手掬起那細軟髮絲,瞅著那系得有些隨意的結,拉下了髮帶。
她一頓,卻是沒有回頭。江蘭舟從懷中拿出備好的小梳,順著她的發,由發心梳起,梳開糾結,梳開紛亂;輕輕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會扯壞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這長髮散下過,發尾沾過污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細膩柔軟,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間,替她繫好了發。
從袖中拿出一物,將手中梳包妥,江蘭舟將之放在了窗欞上的書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還在神遊。他的聲音很輕、很涼,好像說了些什麼,她聽不真切。
過了很久,身後之人已然離去,陶知行還沒回過神。
第11章(1)
初雪那天,日江紅虎街上的陶氏香行熱鬧非凡。
醞釀了一年的松香、草香終於擺上架,隨即吸引了許多聞香客。以往花香、果香種類雖多雖好,卻是適合女子使用;男子多用木香,如今多了更多選擇,自是會圖個新鮮。
香行中,陶三笑得合不攏嘴,收錢收得手都酸了。望著絡繹不絕的來客,他真心覺得今晚得到祠堂多燒幾炷香,多謝祖宗庇佑,多謝大哥生得一副商人頭腦,多謝陶家上下一心,也多謝遠在福平的小妹沒給人惹麻煩。
季節入冬,他的心情卻像春天,像蝴蝶,飄揚、飛舞,飛舞、飄揚……
拉開香行後門而入,陶知方看著三弟有些不堪入目的詭異笑容,皺起眉,一掌往他後腦勺拍去。「正經點,你這模樣,會嚇著人的。」言語間是斥責,語氣卻溫和。
「大哥,」陶三撫撫後腦,朝大哥點了點頭,隨即眼神一飄。「知道啦。可見這光景,能不開心嗎?」
陶知方放眼望去,被擠得水洩不通的店中,幾個常來的商家姑娘一改文雅,面目猙獰地搶著所剩不多的新品松香;那松香熏在衣上極為風雅好聞,若是姑娘買了送給心上人,相擁入懷該是多麼心情愉悅……只不過三弟成日把斯文人的粗魯當成好戲,這心態真該改改。
他搖搖頭,說了正事:「福平來了客人。三弟,我得上觀海茶樓一趟,過午方回,店裡勞你看好。」
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說好要把小妹帶走兩年,該不會是反悔了?若小妹這時回來,見到店裡熱鬧得緊,不知又會露出怎樣萬般無趣的表情來殺風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回著,臉色有些沉。「是福平縣的魏師爺。」
「喔……」語尾拉得長,陶三回憶著這號人物。「可是那個長得一副文人臉、眼神卻有點奸又有點狗眼看人低的師爺?」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頷首。
「明白。」陶三也點頭。「大哥辛苦了,有什麼事就交代給我和堂弟吧。」
搖搖頭,陶知方交代了幾件事,便由後門離開。
每月按時寄回家的平安信忽然遲了,他心中不安,提筆寫了封信給老友,想問個詳細,怎知等了許久沒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師爺。
多年交情他哪裡不懂蘭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當面對面說;有重大的事,斷不會寫在信中,這是在京中朝中待過,被逼出的謹慎。
蘭舟人未到,但喚了魏師爺來,是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麼事她不敢說,還是不能說?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亂猜想,直到來到望得見海的茶樓,掌櫃領他到僻靜的位子。那兒,魏師爺已在等待。
魏鷹語見陶知方走來,起身相迎,吩咐掌櫃上了茶,便道:「陶爺請坐。」
若他沒記錯,上回香行中同桌而坐,引來眼前人的遲疑停頓,陶知方暫時還未坐下。
見狀,魏鷹語心中有數,起身作揖道:「去年鷹語有所得罪,還望陶爺莫要往心裡去。」
並非所有人都如蘭舟,打從一開始便不會將人以階級去區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師爺,已是真心不介意與他平起平坐。
陶知方道:「不敢。魏師爺客氣了。」他掀了衣袍一角坐下,拱手請他一同入坐。
那時,掌櫃上了茶,為兩人勘滿才退去。
魏鷹語看著眼前陶知方,心道阿九說起話來不卑不亢的模樣,多半是受了她大哥影響吧。他說著:「大人差鷹語前來,是怕陶爺擔心。過去幾個月,福平發生許多事,也當對陶爺當面交代。」
交代?陶知方瞇細眼。
魏鷹語停頓了會,才將事情原委道出:「三年前大人因故離京,人是離了,圍繞著大人的爭鬥卻是帶到了福平。鷹語與賈立,一個受命刑部錢大人,一個受命大理寺陳大人,緊咬大人不放,為的是大人手中的一本名冊。」話說至此,他稍停,只因見到陶爺垂下眼。旁人的秘密,他不想聽;陶知方在大理寺為官時,便是藉此避禍?
陶知方沒有回話。
陳、錢兩位大人的明爭暗鬥,在朝中人盡皆知;這些年蘭舟身邊的人物複雜,各懷鬼胎,也虧得他能與兩方人馬共處,多年相安無事。
然而他若是早知這一層,斷不會應允小妹到福平去趟此渾水。
「數月前陳大人有了動作,」陶知方不說話,但仔細聽著,因此魏鷹語繼續說道:「大人的一位朋友被殺害,賈立叛離,阿九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