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傷?」陶知方雙手在桌下腿上緊緊楸起,沉聲問著。傷到無法寫信回家?蘭舟也傷了?傷了手還是腦,所以沒有早點通知他?
陶知方會動怒,是人之常情,魏鷹語仍將事情誠實道來:「暗器袖箭由背心射入,血流不止,傷了筋骨,大夫刮肉取箭,又在府中調養數月,如今已無大礙。」
事情過了那麼久才肯派人前來,陶知方冷聲問著:「還有呢?」
被那一雙正氣眸子瞧得有些心虛,魏鷹語清了清喉,才接著道:「公堂之上,阿九暴了陶家仵作身份,也暴了身為女子。」
陶知方深吸了口氣,閉上眼,半晌,才問道:「該到日江,對我說這一番話的,不是蘭舟嗎?」老友不親自前來,是不敢面對他?
陶知方沒將怒火發在他這傳話人身上,是好脾氣,魏鷹語在心中讚他冤有頭債有主。
「你家大人現在何處?」
「京城。」
聞言,陶知方一頓。
當初瀟灑離京,不就是為了遠離朝中喧擾?蘭舟心思深沉,卻曾懷抱理想,是因不斷牽連無辜,才起了去意。或許當年他想過褪去官袍,隱在山林,是因放不下自幼一同長大的賈立,才順著陳大人安排去了福平;也因心中仍抱著一絲盼望,盼在鄉間,再小的案子也好,他都要盡力釐清真相。
此時上京,他豈不是又將自己投入了一鍋黑水?
然而陶知方不會阻止,因為,他猜得到蘭舟此舉,出自什麼樣的想法。
一年前蘭舟的日江之行,自私背後藏著官場打滾半輩子仍未被染黑的初衷,所以他將小妹交給他。今日來到日江的不是蘭舟,他的私心卻顯得更清楚明白了……
蘭舟可想過,若他這做大哥的不允呢?
還是,老友又在賭,賭他會將家族利益擺在前頭?
陶知方默然,只是將視線從魏師爺臉上移開。手邊架得極低的橫欄外,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魏鷹語也沉默。
如大人所料,只要他如實道出一切,陶爺會做個明白人。一個阿九,換一家平安,任誰都知道該怎麼做。
接下來,他只要回到福平,數著回京的日子便成了。
魏鷹語也看向了海面,那一波一波的海浪迭起,正正說明了世間的道理,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而最後的贏家,是錢大人……思及此,他不禁揚了嘴角。
從鑲金邊的窗欞望出去,京城的初雪如細花,落在庭院枯枝上綻放,隨即又融去。
手邊上等木雕桌椅,鋪著手工精繡綵緞,細看所有圖樣、紋路配合著季節,選色較春、夏單調,卻是用上了各式的綠,深淺交織,意寓松柏長青。
江蘭舟一身靛色長袍,手中捧著今年官窯上呈的精巧杯子,雙眼落在其上山水與一葉小舟,想起的,是某人眼巴巴盯著麻油小瓶,只是遠觀,不敢褻玩的模樣。
笑意爬上那白淨臉龐,他啜了口杯中晶瑩的新茶。
「蘭舟。」一人步入花廳,身著華麗官服,揚聲喚著。
江蘭舟立起身,恭敬見禮道:「下官見過錢大人。」
「免禮。」錢大人一揮手,示意他坐下,道:「陪七王爺說話,耽誤了時候,讓你等著了。」
「錢大人這麼說,是要折騰下官了。」江蘭舟呵呵笑著。
錢大人也跟著呵呵大笑,點頭道:「離京幾年,京中這虛偽應對,你倒還能習慣。」
「尚可。」江蘭舟回著話,一邊為錢大人添了茶。「幾年粗茶淡飯,入了京,上隆興客棧吃了頓油澆鱸魚、鴨油烤雞、脆肥乳豬,身體也沒半點不適。」
聞言,錢大人更是笑得差點岔了氣。「蘭舟胡說,鷹語道你在福平府裡聘的可是易離出名的廚子,縱然在偏鄉,也是頗為愜意」
「錢大人見笑了。」江蘭舟應道:「下官出身易離,不過吃吃家鄉味罷了。」
錢大人仍笑著,片刻,才正色道:「這幾年,是委屈你了,蘭舟。雖然我明白,這回若不是陳大人沉不住氣,或許你真能一生待在福平,閒來下棋,笑看幾個偏鄉知縣發夢。」
鷹語定期回報府中情形,對於遠在福平之事,錢大人自然瞭若指掌。
江蘭舟點點頭,語帶同情地道:「那麼就可憐了鷹語了。」
「那小子可是自請隨你到福平,有什麼可憐?」錢大人擺擺手,不如眼前男人一般有同情心。「不過,他是為我效命,這一點我不會忘。」
錢大人一向賞罰分明,底下人盡忠幾分,他自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錢大人會派鷹語跟著他,多少也是為當年一場意外波及無辜做點補償,所以,山中遇襲,鷹語不只護他,也為保住陶知行而出了手。錢大人為他做的,江蘭舟不會裝作看不見。
「這塊玄鐵令牌,鷹語一直帶在身上。」江蘭舟從袖中取出那日鷹語用來嚇唬齊玉衙門上下的令牌。刑部侍郎之位長年懸著,是為誰?能說服皇上將此事一再擱置,可想而知錢大人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錢大人看著他將令牌放在桌上,向自己推來。
在話說清楚之前,此令牌尚不能收。江蘭舟道:「下官曾經想以一本名冊換得刑部一職,起因是見久了在上位者因貪婪無度,頻頻露出弱點給人捉住,而在下位者自然得抓緊機會要脅在上位者,以達到目的。」皇室中人不撿點,便讓陳大人抓住了把柄;而陳大人行為愈發囂張,他手中握的名冊漸厚,成了最佳籌碼。
官場打滾一生,錢大人還沒見過為官不貪、不為仕途而手段百出的。
謀事,需要銀錢打通關卡,需要人脈互利,不單是官場如此,百姓從商以至生存,皆是同一道理。然陳大人所為已是過了界,只因心中不平,將大理寺的密探做為己用,表面上鞏固其在朝中地位,實則分化皇家,朝堂,皇上又怎能容忍?
蘭舟原是陳大人最得意的門生,會起了背叛心思,只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錢大人不會聽不懂他話中涵意,若有朝一日刑部成了另一個大理寺,蘭舟不會委身待著。有提拔之恩的老師都能背棄,要留住蘭舟,並非易事……錢大人心中想著,放了一個這樣的人在身邊監督,是自討苦吃嗎?